第59章

  “好。”崇训从屏风上取了裹儿常穿的红袄给她披上,然后才去研墨。
  裹儿拧眉细思,然后才下笔,崇训凑过去看,原来是裹儿请求太子册封她为检校幽州都督的事情。
  崇训说:“这……”
  裹儿将信用蜡封上,准备明日城门一开,就要让人送出去。
  写完信,裹儿和崇训回到榻上,但是两人再也睡不着了。崇训忧心未来,裹儿也是满腹心事。
  “神都的消息一传过来,我以幽州刺史的名义写奏本,请求留在……幽州以备突厥。”裹儿道。
  崇训神色沮丧,说:“我想起圣人八十二岁了……”他心中的圣人是神秘的、威严的、屹立不倒的,从未想过她会老,乃至死亡。
  裹儿说:“是啊,谁都会老。”
  说着,她靠在崇训的肩头,说:“我也会老。”
  崇训以手揽住裹儿,笑说:“我们一起老。裹儿,你素来有大志向,我……你现在怎么想?”
  崇训心中的圣人伟像即将湮灭,他看到了那条从上古之世一直延伸至今天的坦途,忍不住担忧起来。
  圣人是千古未见的异类,裹儿也会成为历史长河中的异类吗?
  他的手摩挲着裹儿的肩头,裹儿笑说:“将来的事情,谁说得准?我们把眼前的事情做好就行了。”
  崇训笑了一下,说:“我陪你。”武家出来的人,也不是什么固守本分的好人。
  裹儿握住他的手,不断摩挲着,道:“若神都政权交接,这对于我们确实是个好机会。”
  斩啜可汗对大周屡战屡胜,几乎将大周玩弄鼓掌之中,早就起了轻视傲慢之心,这次他必然不会放过这个机会。
  然而,这个机会也是裹儿寻求的。
  夫妇二人说了好久的话,直至四更天,才打了个盹。东方既白,她即刻命人送信到神都,并悄悄加强幽州的戒备。
  果然,不出十天,就用飞骑来传,圣人禅位于太子,现在已经是李唐的天下,大周的痕迹慢慢地被抹去。
  裹儿的父亲登上皇位,同僚过来道贺,一副与有荣焉的样子,但是裹儿送走诸人后,神情却不似众人以为的欢喜至极。
  如今没有圣人的保佑,无论是她,还是阿耶,都要独自面临外面的风雨了。
  李显战战兢兢在明堂登基,立刻下令将张易之的兄弟张昌期、张同休,张景雄在天津桥南处死,又马上封赏了所有参与政变的大臣和将士,封赏优渥。
  张柬之和相王是政变的主力,也是最大的功臣,势单力薄的李显复位后,加封他们更是怕一不尽心,再招致政变。
  政变后,张柬之和相王的个人威望和权力急剧膨胀,以致于让李显胆战心惊。
  朝中之人不可靠,李显只能和韦淇、重润商议事情。
  圣人尚未有移宫,李显仍然回东宫居住。
  “要是裹儿在,就好了。”李显忍不住叹息。
  韦淇捏着裹儿送来的信,问:“裹儿想要幽州都督,朝中大臣这关不好过。裹儿在幽州这些年,吃了不少苦,因你受过,此事你一定要坚持不能松口。”
  重润也道:“裹儿在幽州经营四年,若她能降两蕃,败突厥,阿耶日后就不必担忧那些大臣。”
  妻子和儿子的目光都看向李显,李显重重点头。一时间,三人又沉默下来。朝局超出了李显的掌控,三人都束手无策。
  半响,韦淇道:“润儿,你回去休息,明日……明日要请圣……太上皇移驾上阳宫。”
  李显欲言又止,以手支额,满面愁容,丝毫不见登上帝位的欣喜,喃喃道:“当年太宗不忍逼高祖移宫,登基后仍住东宫。
  现在,寒风朔月,母亲又疾病缠身,但是这些大臣铁了心,逼她移宫!”
  李显对母亲的感情极为复杂,现在更多的是濡慕、怜惜和爱护,以及同情。
  第60章 幽州都督(一) 大家都欢欢喜喜,你哭……
  次日一早,李显率领百官群臣送武曌前往上阳宫。上阳宫在太初宫西北,洛水的北岸高地,风景秀丽。
  武曌被群臣再三恭请,她也答应去了。这日,天空堆着层层的阴云,寒风卷过干瘪的树枝。
  李显亲自搀扶武曌上了御驾,始终低着头不敢瞧母亲的神色。车马萧萧,武曌离她的明堂越来越远,心中的火焰越来越弱。
  不多时,龙驾到了上阳宫,李显又下马亲迎母亲。武曌上了车,抬头见上阳宫一片寂寥,缓缓挪动着脚步,说:“春风还没有吹到这里啊!”
  “是,圣人说的是。”李显附和道:“来人,抬御撵来。”
  武曌又道:“人老了,走不动了,你想的周全。”
  李显不敢分辨其中的意思,只有陪笑,送母亲上了御撵。李显殷勤安置母亲,十分用心。
  武曌病体未愈,折腾一路,早有倦色,挥手让李显离去。李显率领臣工,行了大礼才退去。
  仙居殿的门关上了。李显面上犹带着愁云,那些大臣却是笑容满面,言笑晏晏。
  张柬之对升了大将军的李湛,再三叮嘱:“你好生守好上阳宫。”
  李湛挺着胸脯,神采奕奕道:“末将知道。”
  他名为守卫,实则是监禁,彻底将圣人与外人隔绝。参与过政变并一步登天的李湛比谁都想守卫住自己刚分得的果实。
  二人正说着,忽然传来一阵悲泣。张柬之眉头一拧,转身寻去,众人纷纷散开,露出伏地哭泣哽咽的姚崇。
  张柬之喝道:“圣人移居西宫,新皇登基,大家都欢欢喜喜,你哭什么?”
  姚崇用袖子擦泪,满腹愁绪,张柬之贪功逼圣人退位,既在他的意料之外,又在他的意料之中。
  圣人春秋已高,张柬之的行为是正确的,他避免了皇位传承带来的动荡,给国家迎来了平稳。
  姚崇默认了,预料到此事,放任了此事的发生。然而,这样他对不起两个恩人:圣人和相王。
  圣人被逼宫退位,静居上阳宫;相王功高震主,如卧针毡。
  张柬之见他只哭不回答,心中不悦,又斥道:“大好的日子,你哭什么,这不是作祸吗?”
  姚崇只好回答:“我侍奉圣人多年,今日乍然分别,情难自已,故而落泪。前日诛杀竖逆,是臣子的本分;今日悲泣辞别旧主,也是臣子的本分。”
  张柬之脸色一变,甩袖离去,前日的联盟轰然倒塌,化为政治上的对手。
  李显早在听到姚崇哭声时,便离开了,后来打听到缘故,心中唏嘘,次日又有臣子参姚崇无故痛哭御前失仪。
  李显畏张柬之势大,又知姚崇与相王相交甚厚,便顺水推舟,贬刚升任宰相的姚崇出为亳州刺史。
  鲜花着锦,轰轰烈烈的封赏过后,相王称安国相王,太平公主称镇国太平公主,与封为郡公的张柬之,成为李唐复号之后的三大整治中心。
  李显移居大内后,每日不是封赏,就是拨乱反正,烦不胜烦。唯一上心的事情便是女儿求她任检校幽州都督的事情,但奏本还没有呈报,李显心中纳罕。
  “裹儿改主意了?”李显猜测。
  韦淇思索良久,道:“不,不会。显,派人去找太平公主问问这个事情。”
  李显:“你是说,有人压了裹儿的奏本?”
  韦淇点头,数息之间想到一个主意,说:“你分别赐瓜果绢帛给相王和公主,就叫上官才人去公主府,让她说服公主帮助裹儿。”
  李显犹豫道:“太平会帮我吗?”
  “来人,请上官才人。”韦淇一边吩咐,一边转头对李显说:“这就要看上官才人的口才了。”
  武曌移宫后,除了常近身侍奉的宫女,其他诸人都暂留在宫中,上官婉儿也是如此。
  政变当日,上官婉儿在殿中惊醒时,士兵已经闯入了集仙殿,她就与库狄夫人守在一处,等待结果。
  今日,她终于等来了结果,新皇召见她。上官婉儿略微梳妆,就跟着寺人来到徽猷殿。
  物是人非。
  上官婉儿拜见完帝后,宫女搬来小榻,又奉上茶。
  韦淇笑说:“我常听裹儿说,上官才人才华横溢,以往因着才人身份不能靠近,如今才有机会。俗话说,腹有诗书气自华,这句话说的就是才人。”
  韦淇仔细打量上官婉儿,嘴里不住地称赞,又问:“前日吓着了吗?圣人去了上阳宫,你有什么打算?”
  上官婉儿说:“陛下顺应天命登上帝位,是万民之福。奴婢原是掖庭罪人,唯陛下皇后之命是从。”
  韦淇笑说:“你侍奉圣人有功,谁敢把你当罪人看?你说是不是,陛下?”
  李显回道:“嗯。”
  韦淇问:“你还记得裹儿吗?”
  上官婉儿回道:“奴婢……”
  “不要自称奴婢,你是圣人的股肱,你这样说,我可禁不起。”韦淇笑说。
  上官婉儿回:“是,皇后。妾身记得公主离开宫廷时,脸上仍有稚气,最近几年虽不见人,但常见她的奏本,办事越发利落老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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