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9章

  “姑母比我更任性。”裹儿低声嘟囔了一句。一阵冷风吹来,摇着枯枝咯咯作响。
  “公主,起风了,回府吧。”武朵儿扶着裹儿说。
  裹儿一边转身往回走,一边自言自语:“姑母会怎么做呢?”
  话说太平公主回到府中,心腹见她脸色不同寻常,便猜度:“安乐公主没有允了殿下?”
  太平回神,摇头说:“她与我说了一些事情,容我再想想,你们下去吧。”
  裹儿说的不错,她那话不能轻易说给旁人。太平能说话的也就上官婉儿一人,她聪明,听了自然也如自己一样破开乌云见月明。
  只是这时,婉儿也不在跟前。太平心里如同沉甸甸压了块石头,睡不着觉,就叫人搬来史书,挑灯夜读。
  不必远寻,从《史记》一部部看起,直到了四更天。侍女书香过来剪蜡花,小声说:“公主,该睡了,明日再看也是一样的。”
  太平摇头,说:“你给我倒一盏茶来。”
  话音刚落,墨香用小茶盘捧着一盅茶奉与太平,对书香说:“你去厨上把熬好的莲子燕窝粥端来。”
  书香答应了去了。太平接了茶,喝了半盏,对墨香说:“天快亮了,你们去睡吧。”
  墨香一边伸手摸罗衾下的汤婆子,一边问:“安乐公主与公主说了什么,公主这般心事重重。”
  太平说:“她要秉公做事。”
  墨香将罗衾掖了掖,又拿了美人锤给太平捶腿,说:“安乐公主未免不讲情面了些。”
  太平笑了一下,将书放在榻上,回想起白日里安乐的意气风发,羡慕不已,又思及自己年华空耗,忍不住叹息一声,说:“我老了。”
  墨香忙笑说:“公主哪里的话,谁见了公主不说公主风华绝代仪态万千。”
  正说着,书香端着燕窝粥进来,没听见缘由,只听到“仪态万千”,就道:“我们公主的风姿华彩,岂是旁人能比的?”
  太平微微一笑,接过燕窝粥吃了,又低头看书,看到五更天,抬头只见书香和墨香受不了困,靠榻睡着了。
  屋内安静地落针可闻,太平看书看得头脑昏沉,竟然有一瞬间的恍惚,眼睛一花,仿佛看到了圣人走进来。
  她揉了眼睛,唯有烛光摇动,哪有什么圣人?太平忽然心中一酸,她想自己的母亲了。
  书香素来警觉,打了个盹,立刻醒了,又忙推醒墨香。太平听见动静望去,笑道:“都去睡觉吧,我也乏了,等天明叫醒我。”
  二人忙服侍太平躺下,然而太平躺下后,困意早已走脱,枕着手臂,心里翻来覆去翻那史书,翻来翻去,只看到了王侯将相,而百姓是脚下的土,女人是世道的点缀。
  这样一直煎熬到天明,正要起身,就听到外面一阵说话声,便扬声问:“外面谁在说话?”
  有人进来说:“驸马病了。”
  太平忙起身梳洗,她这驸马性格恬淡,不爱生事,回禀过来必然是病得不轻。
  她匆匆来到驸马武攸暨的住所,一进门就闻到一股药味,只见武攸暨躺在榻上,脸色枯黄。
  “病了怎么不给我说一声?”太平近前,接过羹汤要喂他。
  武攸暨忙阻了,说:“天冷了,一时不备着了凉。请公主外面去歇歇,免得过了病气。”
  太平叹道:“你总是这样客气。”
  武攸暨笑了笑,觑了眼太平的脸色,关心道:“公主怎么这般憔悴?眼睛里都是血丝,是有什么为难的事情?”
  太平说:“昨夜走了困,不曾睡好。来人,去请太医给驸马看诊。”侍女答应了去了。
  武攸暨说:“我有一事要和公主商议。”
  太平微微颔首,武攸暨才说:“我原是无才无德之人,累蒙公主下降,则天皇后不弃,才有今日的地位。如我这等人,若居高位,必然遭祸端,不若急流勇退。”
  太平听了,定定地看着武攸暨,说:“我同胞兄弟有四人,长兄追封皇帝,二兄子守礼继承雍王,三兄是如今陛下,四兄爵封安国相王。你只是一郡王,为何如此不安?”
  武攸暨苦笑说:“我无功无德无家世,怎么会安心呢?敏儿和行儿年纪尚轻,也要为他们考虑。”
  太平见他如此说,又恐驳回使他心思郁结,便道:“这爵位降了,就不好升了。”
  武攸暨说:“富贵忽辄易人。”
  太平听了,低头沉吟许久,才道:“算了,我今年不答应,你能说到明年,你铁了心不要这个郡王爵位,不如早下决断。”
  武攸暨脸上露出微笑,道:“多谢公主成全。”
  太平起身说:“你好生修养,早日康复。”
  武攸暨说:“好。恕我抱病在身,不能起身相送。”
  太平微微颔首,便带着侍女们出了门,被外面的冷风一吹,头皮发紧。侍女忙送了手炉,太平挥开,大步朝寒风中走去。
  她是高宗皇帝和则天皇帝之女,与兄长流淌着同样的血脉,然而相王家中子皆封郡王,她家只有一郡王爵,而驸马日夜不安。这世道何其不公啊!
  却说太平公主声势浩大地来到安乐公主府,傍晚仿佛不欢而散,众人着实好奇,李显又添了一层担忧。
  次日,他叫来裹儿问起此事。裹儿一边扒橘子吃,一边说:“我们并没有发生争吵。我给姑母说,不管是谁,若对百姓不慈,我就参他。姑母倒是没大生气,还给我留了两车钱帛。”
  韦淇听了,伸手戳着裹儿的额头,笑骂说:“你可长点心眼,胡乱树敌,当心你阿耶也保不住你。”
  李显说:“你不要打她。你姑母是怎么想的?”
  裹儿想了想,最后摇头,说:“姑母是聪明人,受惑一时,但不会做出糊涂的事情来。”
  李显听了,点头说:“也是。”
  裹儿本来会以为太平公主会走自己的路,出任地方,然后转回中央,以功次升做宰相。
  然而太平公主的回答大大出乎裹儿的意料。
  她竟然上书请罪,对近日众说纷纭的太平为相一事做了反驳,自称德薄才疏怎能为相,又自请削去封邑祈福延寿,与诸公主齐平。
  与她一同上书的还有驸马武攸暨,武攸暨请求削去郡王之爵位。
  朝野哗然,李显更是大惊,因着武攸暨在病中,急召妹妹太平公主进宫。
  “这是怎么了?怎么赌气说出这样的话来?”李显一脸担忧地问太平公主。在他的眼中,太平不是呼风唤雨的公主,只是他疼爱的妹妹。
  太平公主倒是悠闲,坐在榻上喝茶,语气平淡说:“我没有赌气。”
  李显道:“必定是那些聒噪的朝臣,说不定还有裹儿。裹儿这孩子脾气傲,说话直,你若生气,我让她给你赔罪。来人,去把公主叫……”
  太平忙说:“叫她做什么,我觉得她就很好,不愧是大唐的公主,颇类太宗皇帝之爱民。”
  李显说:“这是何缘故?圣人去了,咱们兄妹中,我年纪最长,必定要照顾好你,使你不受委屈。”
  太平抬头,看了眼李显,心中一动,这是一位好兄长。当然,对于裹儿,他是一位好父亲;对于皇后,他是一位好丈夫。
  这样的人适合的角色有很多,唯独不适合当皇帝。然而,偏偏是他当上了皇帝。
  太平公主说:“驸马早就有辞爵之意,望兄长成全。”
  李显摇头说:“张柬之等人皆封郡王,你劳苦功高,我岂会吝一郡王爵?不妥。”
  太平公主:“驸马多病,心不自安,你允了他,他才能安心养病。”
  李显摇头说:“再说吧。别光说驸马,你呢。”
  太平公主抬头正色道:“兄长,裹儿尚且能为相,我不能为相吗?”
  李显一愣,踌躇起来,道:“宰相干系大唐的江山社稷,须得重臣不反对才好。
  单说裹儿主持括户,已得户十三余万,预计得户八十万,占大唐总户数一成以上。这样的功劳连魏公都说不出反对的话来。”
  “可是……妹妹……宰相一职需要从长计议……”李显支支吾吾道。
  太平忽然笑了,道:“兄长,我开玩笑呢。”
  李显额头都急出了汗,松了一口气,但又立即提起来,问:“那你想要什么?兄长能做到的,尽管说。”
  太平摇头说:“等我想到了再说。”
  李显连连点头道:“对对对,一定和我说,但是削减封邑这话就不要再提。”
  太平顿了一下,没有说话。
  兄妹说了一会子话,太平告辞离开,李显仍放心不下,悄悄与韦淇说:“我这妹妹从没受过委屈,最是要强,心里又有主意。我是看不懂了。”
  韦淇说:“我想你是多心了。”
  李显摇头道:“你不了解我这个妹妹,她必有所图。”
  韦淇困得不行,被李显推醒,听他说了半天没着落,心中烦了,动气道:“她图什么,你就给她什么?”也没见你对儿女们有多大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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