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3章

  植儿小时不懂,还洋洋得意过舅舅疼自己,长大了懂得自然多了,而且舅舅和母亲间的默契,使他心中更郁闷了。最近又有太子府的人在耳边提这个事情。
  “你还知道纳妃?哦,你也是到年纪了。”裹儿先是调侃一番儿子,尔后才回答他的问题:“这个需要你自己去观察,或者直接问你舅舅,他要是不敷衍,就会把原因告诉你。”
  植儿先是被打趣,又一无所获。然而,自诩身为兄长的他,越发沉稳寡言,这让一向逗孩子而乐的裹儿感到十分遗憾。
  “阿娘,你们在背着我说什么悄悄话?”人未至,话已到。荣娘提着裙子,跑过来指着两人大声道。
  “我们呀,在说女王的功课。”裹儿笑说。
  荣娘显然不相信,坐在石凳上,“你们骗人,我的功课好着呢。阿娘,你们在说什么呀?”
  荣娘的眼睛一眨一眨地,植儿回道:“在说朝政。”
  “说什么朝政,我也要听。”荣娘坐直身子,仿佛随时能指点江山似的。
  裹儿记性好,便将刚才植儿的问题重复了一遍,荣娘听得若有所思,凝眉沉思的小模样叫裹儿十分新奇。
  “你懂这个?”
  荣娘理所当然道:“有什么不懂的,今天不懂,明天就懂了,先听着没坏处,这不过是早晚的事情。”
  “说来说去,还是不懂啊。”裹儿了然地敲了一下荣娘的头。荣娘吐了吐舌头,转身爬起来跑了。阿娘和荣娘的互动,看得植儿一阵羡慕。
  “这孩子总是疯跑,一味地玩。”裹儿道。
  植儿笑了一笑,“阿娘,我现在有个疑惑。”
  裹儿见荣娘被侍女接着,便转过头看着植儿。植儿道:“我在想我和宗晖与舅舅的关系谁更亲近?”宗晖是李重俊的儿子,也是李显的孙子。
  “你的想法呢?”裹儿饶有兴致地问。
  “从血缘上,阿娘你和舅舅一母同胞,我自然比宗晖与舅舅的关系亲近;但是从宗法上,我姓武,他姓李,我为甥,他为侄,自然比我更亲近舅舅。”植儿回道。
  “那你觉得你舅舅和谁亲近?”裹儿问。
  “我。”植儿不假思索地回答道。
  裹儿道:“上古之世,人知其母,不知其父,舅舅担任了父亲的职能。若你生在那个时候,便不会有今日这个疑惑了。”
  植儿若有所思,裹儿问:“则天皇帝晚年一直在立子和立侄之间徘徊,按血缘,子与母亲的关系最近,但她为什么要考虑姓武的侄儿呢?”
  植儿回道:“则天皇帝姓武,她的侄儿也姓武。”
  裹儿抚摸着他的头,道:“世间的路,男子早几千年前就画好了道,这就叫世道。
  则天皇帝最大的错误是不应该遵从这个世道,世道说同姓为一家,儿子注定要继承父,选子则武周不存,选侄则与人情不符。
  她在这个世道里,即便找到成为皇帝的理论支撑,也走不远,因为这个世道不是为她设计的,换而言之,这个世道容不下她,哪怕她极力向这个世道靠拢。
  这个世道不会接纳她,哪怕一时强悍,压倒众人,也逃不过神龙政变。”
  “这就是他们口中的拨乱反正。”裹儿意味深长地对植儿,说:“从来没有例外,从来没有。”
  植儿问:“那要如何去办?”
  裹儿道:“她要做的是打破这个世道,亲手为这世间划下道来。”
  说完,裹儿抚摸着植儿的头,问:“你的道是什么呢?”
  “我的道?”植儿重复了一句。
  “植儿,这世间的道道不利于身为女子的我,却利于身为男子的你。可你再想想,身为我的儿子的你,这份不利会从我的身上传递到你身上。加在你身上所谓的有利,不过是从你的姊妹姑母母亲身上得来的。”
  裹儿的话颇为拗口,她此刻没有把植儿当做儿子,而是当做地位平等的男子。二人利益相关。
  植儿闻言,恍若闪电照亮了一瞬他的脑海,又觉得离阿娘更近了。
  裹儿环视四周,黄花满地,红叶蹁跹,池水瑟瑟,落日西沉,唯有虫鸣鸟啼。
  “植儿,我希望你看得更长远些,不要贪图近道,那不是捷径,而是通往失败的道路。”裹儿道。
  植儿虽疑惑阿娘为何这么说他,但仍回:“我记住了。”
  裹儿拍了一拍自己的额头,苦恼了半天,然后伸手戳着植儿的额头,笑起来:“你呀已经长大了,和我一道走下去吗?不过,我如果执意走下去,你也只能跟着我了。”
  植儿立刻笑了:“我当然要跟着阿娘,不是崇简表叔那个笨蛋。”植儿一直觉得薛崇简是个大笨蛋,太平公主是他的阿娘啊。
  不同政见出身的人,真的玩不到一起去,植儿很小就明白了这个道理。
  “后之视今,亦犹今之视昔。故圣人云,吾日三省吾身。”裹儿道。
  植儿道:“我记住了。”
  裹儿笑了一声,“你要省的不是为‘为人谋而不忠乎?与朋友交而不信乎?传不习乎?’,而是‘听阿娘的话了吗?阿娘的话是什么意思?我做的事阿娘赞同吗?’”
  植儿:“阿娘……好吧。”
  裹儿一把揽住植儿的脖子,道:“人常说女儿贴心,你知道为什么嘛?”
  植儿猜测:“许是女子……嗯,可爱,我不如女王可爱。”
  “不,可爱并不独属于女王,你像她这么大也一样可爱。女儿贴心是因为女儿与母亲处在相同的景况,而儿子则不同。
  他一出生,根据这世间的礼法,占据了这世间的好处。父辈的资源属于他,而女子仅有一些俘财。
  女子带着这些浮财嫁人后,成为母亲,便理所当然地承担起子女的教育,父亲则隐身了,甚至还会给子女多添几个异母的兄弟姐妹。
  儿子尽管觉得父亲做的不对,但这份怨愤是不会朝着父亲发,而是朝着母亲,抱怨母亲没有争到父亲的宠爱,抱怨母亲没有提前解决这些麻烦。
  他宁愿不认一心爱他的娘,而愿意认那个不着调的爹,就是因为认了爹,可以理所当然地继承爹的遗产。”
  植儿听说,眼前的迷障被拂开,心神清明起来,回味着母亲话的余味。忽然他一愣,这个在全神都都适用,好像不怎么适用他们家。
  “阿娘,我怎么觉得你好像对我有意见似的?”植儿敏锐地觉察阿娘对自己的戒备,遂不解地问道。
  裹儿松开手,站到他的对面,盯着他的眼睛,毫不躲闪道:“因为你既是我的儿子,也有可能是我的敌人,就像薛崇简那样。”
  植儿强调:“阿娘,我不是薛崇简。”
  “真的吗?我不信。”裹儿依然抱有警惕之心。
  植儿灵光一闪,忽然问:“舅舅是阿娘的同伴吗?”阿娘从来没有戒备过舅舅。
  裹儿一愣,半响才道:“你舅舅他懂我。”她说这话时,脸上挂着温柔的笑容。
  植儿忽然道:“阿娘,你也相信一下我吧。阿娘,我为有你这样的阿娘而感到骄傲。我的阿娘就像元宵节的月亮一样耀眼。”
  裹儿愣住了,抬头看向植儿,植儿早已长得比他的母亲高了,若非眉眼间的青涩,定会让人误以为是成人。
  “阿娘,你与舅舅并肩前行的时候,也要回头看一看跟在后面的我嘛。”植儿带着一丝埋怨,幽幽道。
  裹儿心中一动,满是惊讶。植儿则认真道:“我想成为阿娘那样的人,探寻这世间的真理!”
  “真理?”裹儿一头雾水,她没想要探寻真理啊,简单的希望自己能重新划下世道。
  植儿理所当然道:“对啊,探寻这世间的真理,路漫漫其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
  裹儿给他了一拳头,道:“我探寻的是让这世间都臣服的真理。”
  植儿道:“我也一样。”
  裹儿道:“我们不一样,好不好?”
  植儿坚持到:“一样。”
  裹儿道:“你这个年纪说什么探寻真理,真的很中二。”
  “中二是什么?一定不是什么好词。”植儿道。
  裹儿一时也不知如何解释,遂举了个例子,“就比如你刚才说的探寻真理,再比如有人说要干翻全世界。”
  植儿听了,忍不住打了寒战,道:“说出干翻全世界这话,也太尴尬了。”
  “你那话就令我尴尬地抠地。”裹儿煞有其事地点点头。
  植儿还是坚持道:“我与阿娘口中的儿子不一样。我小时想的是为什么阿娘有恒国公,而别的同窗只有阿姨?我想的是人活着的意义?人为什么活着?”
  “阿娘,你不懂我,只会疼荣娘。”植儿心忧道。
  这些话让裹儿震惊不已,半响,她又是心虚又是好奇,问:“你想出什么来了?”
  植儿郑重其事道:“人要活着。”
  裹儿踮起脚伸手拧植儿的耳朵,道:“你和你娘还故弄玄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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