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我方才进来时淋了雨,衣服湿得厉害。我想更衣。”
  她抬起头看着他,幽深的眼瞳在烛光中闪烁。她的脸上明暗交加,光影从眼角一路延伸到置于膝盖上的指尖,同样湿漉漉的衣物在此刻也变得敏感失措,慌乱地紧贴起她的胴体,在温存而微妙的此间,将她妙曼的身形展现。
  他垂下眼,看着那没有灵识、只知跃动的火光,道:“你换就是,还要我避嫌?”
  “桔梗”眨了眨眼,目光中浮现些许不解之色:“你……可知未出嫁的女子,不能在更衣时与男子同处一室?要是别人知道了,会笑话我的。”
  他双手抱臂,理所当然问:“你是觉得,我该为你顾虑这些?”
  “桔梗”抿了抿唇,没有再与他争论,反是沉默了一小会儿,然后低声道:“无论如何,请你转过头去吧,我很快就好。”
  他似乎不屑于回答她的请求,只在心中默默嗤笑连敬语都要学那个巫女,却也没有过多的恶趣味,就这样接纳了她的建议。
  转过身,双手垂落下来,随意地静默于身体两侧,却凝聚着一股无形的妖力,随时等待着主人的命令。
  圈套。
  毫无疑问,清那丸的目的是他的性命,最好是能死于自己“最珍视的女人”手下,这样才能显得他的存在是多么可笑,配不上他向来的英名。那么,眼前难道不正是一个绝佳的机会?
  他面对着潮旧的屋墙,上边只有闪烁的火光,连一丝人影也见不得。
  幻觉哪里会有影子?
  耳边逐渐传来轻柔细碎的声响,与时而炸开的柴火,以及外面连绵不断的风雨声交织在一起。自己的吸气声似乎也在这种沉溺之中变得微弱,仿佛在这场梦境的湖水中又下沉了一段距离。
  又或者——是过于凝神专注于防备着清那丸的诡计,不自禁连呼吸都得减弱几分。
  那些声响里开始有衣物了摩擦的动静,掺杂着间隙很长的“滴答”闷响,全数涌进他敏锐的听觉神经里。天花板上映照的光影也跟着摇动了起来,没有规律可循,偏他得分出一丝精力去观察这些形迹,以便能做出对方攻击自己的万全防备。
  又是一声“滴答”——水珠不知是顺着她的长发,还是湿透的衣襟落在了地上。
  “噼咔——”是木屑炸碎的声音,他甚至好像感觉到从脚踝传来的刺痛,仿佛是被那声炸裂给扎到。
  她接着站起了身,似乎脱下了湿重的白衣,“咚”的一声闷响,落进他的耳,像一条巨蟒落到地上。
  很快,她又将绯袴也取下了——抬起又落下的脚亦通过声音将这个动作传递给了他。
  这时,所面对的墙上,映照的光里,终于显现出了她的身影。
  幻觉为什么会有影子?
  他不动声色地想——是终于准备下手了吗,那么,她会以什么方式“杀死”他呢?是否也会那个巫女一样,找到一个令他出其不意的方式,让他感到至少一丝的惊喜?
  她果然朝着他这边走了几步——步伐很慢,迈来的每一步之中好像都存有犹疑。他的目光停留在墙上她的影子,眼球跟随着她的每一个动作,一毫秒也不肯放过她。
  她是从火光那边走来的,影子起初被放得很大——哪怕他此时此刻是一个难以视物的老者,也定然能将她的身形看得清晰——头发被捋到了同一侧,故此露出了瘦削的肩颈,身上似乎已没了衣物,在那肩膀的线条上,看不到一丝来自衣物的弧度,尽是多年除妖征战积下的、引人遐想的流畅。
  她走近的这几步,让影子被拉长些许,脖颈以下的曲线便尽数展现。
  风似乎在这一刻也终于冲破了狭小的缝隙,挤进到这间旖旎又紧绷的避难所里。火光因风晃动,也吹散了墙上的清影,打碎缱绻的妙曼,影子的碎片如涟漪般漾在了他的身上。
  此时此刻,他没有听见任何呼吸——没有自己的,他早已屏息;亦没有她的,因她无论是幻影还是死去的人,都不再有生息。
  但她好像又已经离他很近了,他野兽般的嗅觉这样告诉着他。她身上特有的那一丝墓土的气味若有若无、似真似假,回荡在他的鼻翼,比落在他身上的碎影还要绵长。那一刻,他感到好像有温柔又灼烈的发丝从背后攀爬上他的腰间,他的脊骨成为它们逆流的河道,张狂地在他的脖颈与肩边筑起了巢,与那若即若离的气味相呼相应,在落雨的屋舍中轻吟,在跳动的火堆旁起舞。
  很痒。
  脑中紧绷的弦被影子与细碎的声响挠动着,逐渐从阳春白雪的孤傲之音,变成了丝竹乱耳之势。在烦人的噪声之下,还有冰与火的交融——是冷酷的敌意和不知缘由的烈火,由发丝挑起,经触碰引燃。
  但是,那亘古的冰仍在这一刻险占上风,妖力于瞬息之间凝于之间,随而与他一齐重重向后掷出!
  “嘶呀——!”
  这股妖力带着他原本的霸道,与一种不知名的收敛,巧妙地绕过了他身后的瘙痒,径直砸穿了另一面的屋墙。
  “轰——”
  有那么一瞬间,这巨响盖过了外边的淅沥之声,终于令这幻觉显得不那样阴郁冗长。
  很快,风灌了进来,席卷了屋里的每一个角落。火光在这阵势之下残喘着舞动,最终没有熄灭。
  熄掉的是漫长的寂静。
  此时的“桔梗”褪去了外衣,正握着一杯腾着热气的茶饮,坐在柴火边的竹垫上,微微讶然地看着他。
  那竹垫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在那里的,她仿佛也从未来到过他的背后,好像刚才那阵灼热的瘙痒,只是这幻境给他造就的幻梦一场。
  该死,甚至这女人脸上的表情,都在嘲笑着他的自作多情,草木皆兵。
  “杀生丸?”
  他的喉音略显紧绷,但却眯起了眼睛:“换完了?”
  对方收敛了脸上最后一点惊异:“如你所见。”
  他走过去几步,也坐在了柴火边——她的对面。
  那股墓土的味道仍然在空气里,若隐若现。
  “为什么要打坏我的屋墙?”
  他瞥了一眼屋外的狭景,回答:“动作太慢了,我没有那么多耐心。”
  “这就是你的理由吗?那么,你打算怎么弥补?”
  “你现在就可以自行补上。”
  “桔梗”抬眼,有火光在她的眼中闪烁。
  他等了大约五秒,没有得到任何回答,便回以轻蔑的目光:“怎么?这对你来说,应该并不难。”
  又等了四五秒,等到了她的一声轻笑。
  她眨了眨眼,那漏风的窟窿便如施了巫术一般,慢慢地以老旧的木板填补,有如爬墙的苔藓,霎时隔绝了屋里屋外。
  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样,这让他不为人知的恼怒也消去几分。
  “看来,你很自信能将我关在这里。”
  “桔梗”嘬了一口茶,平静地反问道:“杀生丸,难道你不想留在这里吗?”
  他看着眼前这个女人,感到一丝好笑:“这里有什么值得我留下?”
  “这里又没有什么呢?”她竟回答得理所当然,“你看,外面下雨,这里便有一间屋子。衣物湿了,便有一盏热茶。你思念你的父亲,他便能在下一秒出现在门口,还有,我也在这里……哦,对了,这里没有你那厌恶的半妖弟弟——这些难道不正是你想要的吗?”
  “所以,你以为这些就能将我留下?”
  “不是吗?”对方笑笑,随即将自己手中的茶杯推给他:“喝茶。”
  他瞥一眼,却没有动。
  “怕我下毒?”
  她自然而然地又握起那热腾腾的杯,在杯沿上嘬了一口,又自然而然地再次推给了他。
  那上边留下了浅浅的唇印,在火光里鲜艳得刺眼。
  他目光上移——落在她的嘴唇上。
  “我若想杀你,不会用这样的方法,”大抵意识到他的目光,“她”露出一个颇像桔梗才会有的笑容,“你是个大妖,只有清那丸这种卑劣,才会想让这幻境吃掉你,将你的妖力占为己用。”
  杀生丸的神情有那么一瞬间的停滞。
  “怎么,你好像很惊讶?”对方乘胜追击。
  “如果这才是你的目的,”他的声音低沉而危险,“那么从一开始,你就在戏弄我。我会杀了你。”
  “真是高傲啊,”女人的声音慵懒而清泠,“我很好奇,杀生丸,她为什么会和你一起?又为什么愿意为你入局?”
  ——她。
  见他没有回答,“她”便又开了口,没有让沉默灌满他们之间这仅有的距离。
  “她死的时候,我没有听到她的愿望,哪怕是眷恋也好,怨恨也罢,她都没有向我诉说过。”
  死时的愿望?
  “她曾经选择的那个半妖,你的弟弟,令她付出了生命,却并不能让她留下只言词组……”
  那么——
  “那么,这一次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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