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出现失踪事件的岛屿。陆续被发现的尸体。人心惶惶的居民。日渐恶劣的天气。
港口封闭前,小岛阳子的父母带着她逃离了屋久岛,女孩子没能跟泷见冬青道别就消失不见。
寄钱的渠道中断运行,平内汤丸得不到接济,涨红脸来敲杂货铺的门,得到泷见奶奶包揽三餐的承诺。
12月24日,天简直像被撕开了口子,大雨漫灌,海洋都呈现一片铅灰色。
约好来吃饭的平内汤丸错过了早餐、午餐,到接近晚饭的时间还没露面,让泷见奶奶变得忧心忡忡。
老人在天黑前决定出门找人。泷见冬青不安挽留,甚至自告奋勇想要自己去,都没能阻止泷见奶奶披上雨衣、在玄关撑开伞。
郁郁葱葱的冬青树遮风避雨十分有效,但也让视野越发昏暗。
枝叶摇晃,同泷见冬青一同送别了泷见奶奶瘦小的背影,她扶着门框,因为恐惧不停掉着眼泪。
可是没有办法,她太过年幼,是被视为除了玩耍学习做不到别的的年纪,只能目送自己唯仅的亲人走进无情冷雨。
不肯进屋的她缩在门边等到夜幕降临,饥饿、寒冷、黑暗,她牙关发颤,被淋得半身湿漉漉,而后,有惶乱的敲门声远远传来。
她一跃而起,忘记拿起手边的伞,直接冲进雨里,浑身滴着水跑过寂静的杂货铺,一把拉开店门
不是泷见奶奶。
瑟瑟发抖、同样湿透了的平内汤丸衣服上到处都是泥痕污渍,脸颊蹭破一道长口子,血已经被冲没了,剩下翻卷的皮肉,看着十分可怕。
脸色惨白的他嘴唇颤抖,嚅嗫几下,嚎啕大哭。
有、有怪物我不是故意对不起、对不起
摇摇欲坠的男孩子跪坐下去,跌在她脚边。泷见冬青的脸也一点点失去血色。
她沉默地俯视他一眼,一声不吭就要往外冲,被惊恐的平内汤丸抱住了双腿。
泷、泷见!有怪物啊,不能去、会死的
她来不及避开,僵硬的身体被带得也倒了下去。两人滚做一团,落在雨水几乎汇聚成河流的街道上,她抢先直起身,揪住还在战栗的他的衣领。
该死的是你!
和冰冷的雨不同,有滚烫的液体溢出眼眶,淌满脸颊,她咬牙切齿、声嘶力竭。
你怎么不去死!
一个字也说不出来的平内汤丸崩溃大哭,被扔进水流里,然而,当泷见冬青重新站起想要迈步时,一只发抖的手还是紧紧攥住了她的脚腕。
别去、别去。
失去语言能力的人哭着仰头看她,执拗且坚持,反复开合嘴唇。
【泷见,别死】。
第44章 南去6
平内汤丸很讨厌自己的名字。
他出生时, 屋久岛的旅游业还没有现在这样萧条,母亲含着期许,希望他能好好继承家里祖传的汤屋,为他起名汤丸。
一开始他很为其中的寓意感到自豪, 然而, 同龄的孩子总嘲笑他名字老土、像江户时代的人。
这样的话听多了, 慢慢地, 他也觉得汤丸十分难听,被叫名字时会下意识皱起脸来。
别扭了几年, 嘲笑他的同龄人被他挥舞着拳头赶走, 唯一坚持称呼他汤丸的母亲病逝, 再没人会叫起这名字后,他又恍惚。
不是孤儿却胜似孤儿的生活到来,他辗转邻里间, 也学会为衣食发愁。
好在住得不远的泷见奶奶是个和蔼可亲的老人,对关照他十分上心, 几乎像第二个家人。
平内小子!老人常常在他放学路过杂货铺时开口招呼,塞给他新鲜的玩具、零食,让他记得准时来吃饭。
独自一人的生活逐渐不那么难熬, 但与此同时, 嫉妒心在暗处日夜增长,让他走上曾经厌恶的欺凌者的旧路。
泷见奶奶当然有自己的亲人在他受到照顾之前,名为冬青的女孩子就已经成为了杂货铺的小主人。
干净整洁的新衣, 齐全漂亮的文具, 仔细包好的书皮栗发绿眸的女孩子, 被爱滋养着,在岛屿上自由自在地成长。他每次在学校、在杂货铺见到她, 总忍不住怒气。
泷见的血缘纽带紧紧牵系着老人和孙女,他不过是偶尔由于怜悯得以拾捡爱的残余的过客。
无法遏制的嫉妒,不可理喻的愤怒。
讽刺,排挤,绞尽脑汁说出恶毒的嘲笑,泷见冬青哭着跑开的那天,也成为他被泷见奶奶扫地出门的日子。
总是微笑的老人满脸失望,让他不要再来杂货铺吃饭。
他垂着脑袋,慢吞吞地走下街道,眼泪糊住声带。
独自一人的生活卷土重来。
小学毕业了,又升上初中部。他依靠着父亲寄来的钱胡乱敷衍,得过且过,偶尔拒绝左邻右舍的接济。
值得一提的,大概是和泷见冬青仍未断绝的纠缠。
他数年如一日,致力于在每次遇见她时嘴贱招惹,略过有关父母家人的话题,嘲笑她爬山潜水脏兮兮的脸颊、常常不上不下的考试成绩、没什么朋友的人缘,就算总是被揍得鼻青脸肿也不放弃结果反倒因此成了彼此最常往来的人。
毫无新意的日常,本该不断延续直到那场大雨降下。
宣告2018年结束的铅灰色冷雨,夺走了泷见奶奶的生命。为了寻找被怪物追逐的他,老人冒险出门,最后又毅然拦住怪物,交换他唯一的生路。
平内汤丸失魂落魄逃出山林,回到杂货铺,在夜色里死死拦住想去找人的泷见冬青。
雨幕滂沱,居然无法吞没女孩子撕心裂肺的哭声。
他肺腑震颤,在这哭声里找回几分理智,不知道哪来的力气,连拖带拽将人拉回屋。
雨还在下。
越下越大的雨,让海面一天天漫涨起来,围困了屋久岛。
水灾,断电,物资告急,愈加频繁目睹的怪物。
远离繁华的岛屿,如今也正远离人世,幸存者穷途末路,终于撕裂道德皮囊化身野兽。
害怕泷见冬青出事,平内汤丸一直赖在杂货铺,可有限的精力实在防不住一心捕捉机会的她,还是在某个清晨看丢了人。
女孩子踏着雨帘跑出大门,只留下睁开眼后惊慌失措的他,和一群饿红了眼的灾民。
杂货铺什么都卖,除去零食还有粮食,奇怪的大雨开始后泷见奶奶相当有先见之明地补满货物、闭门歇业,现在店里还是堆得满满当当。
平内汤丸结结巴巴张开手臂:不准、不准进来!这里是私人店铺
没有人听他说话,乌泱泱的人群砸开摇摇欲坠的大门,一拥而上。
断断续续的灵魂链接在某一瞬短暂稳定下来。
五条悟定神,感受到迎面的风雨。
她在山林间奔跑,像蹄上裹满淤泥的麋鹿,跌跌撞撞的,彷徨于每一从灌木、每一颗杉树,睁大疲惫的眼眸搜寻着什么。
冬季的严寒穿透潮湿衣物,逼迫她瑟瑟发抖。她战栗着,一寸寸土地审视过去,不顾雨丝连绵,从清晨翻找至日暮。
天黑了。
山坡下的淤泥里,模模糊糊躺着一摊人形。
她心如擂鼓,连滚带爬落下去,摸到熟悉的衣物,和一截残肢。
泷见奶奶露出白骨的手掌,握在她手里,仿佛攥紧一块冰,使她牙关发颤,呼吸困难。
想要哭泣,眼泪却似乎在这些天都流干了,只剩眼眶里空荡荡的刺痛。
雨水滴滴答答,她翻开淤泥,早已腐烂、四分五裂的尸体,从怀抱里滑落,她又跪下去拾捡,脱掉外套一个个摞起、包裹,最后一手提着系好的外套,一手抱着放不进去的头颅,摇摇晃晃往回走。
长夜漫漫,路好像走不完似的。
第二天清晨,她回到杂货铺,看见一片狼藉。
被洗劫的家里,强盗们早一哄而散,只剩头破血流的平内汤丸躲在角落里哭泣。
她头晕目眩,脸色灰败。
实在搞不懂,为什么人类可以做出这种事来。
怀里的头颅和她一起望向平内汤丸。
她说。
你也滚。
十岁那年,泷见冬青将奶奶埋葬在了杂货铺院子里的冬青树下。
几十年历史的店铺,在雨中走向终结,为一去不复还的平凡画上句号。
独自一人的她在狼藉的家里浑浑噩噩生存,直到雨势减弱,港口恢复通航。
伴随船只而来的,是传说一般怪诞,关于咒灵、咒术师、死灭洄游的消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