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她斟酌片刻,刚想劝说,闻也猛地一抬头,眼底密布熬夜和廉价咖啡因催生的红血丝,他猛抽一口气,摇头的幅度缓慢却坚定。
“谢谢你,但我不需要。安眠药会让人精力不振,如果我总是犯困,会无法完成工作。”
宋昭宁最近要忙的事情很多,迷境装修出了点小岔子,几个地方得拆了重来。
宋老爷子紧急召她回一趟温哥华,宋微病情加重,她不得下放部分权力给唐既轲。
金馆长前两天轰炸60s语音,抱怨有一个护大美院的男学生勾引他。
怀愿确定进组,却撞上宋敛,双方公关互相较劲,一个要拦一个要捧,闹得不可开交。
对了,还有那个叫做唐悦嘉的女孩子,期期艾艾悻悻然然地给她发了几条问候短信,宋昭宁全无时间回复。
她撤回手的同时目光闪动,宋昭宁没有询问前因后果,他们之间的关系远不到可以互相关心私事的地步。
宋昭宁拉开离他最近的椅子,这个位置正好直面先前洞开的窗户。
夜幕如期而至地光顾护城,只开一盏灯的包厢把所有难登台面的心思藏在影影绰绰的光线里。
黑暗一寸寸地斜过来,吞没了大半张桌子,和桌上因为无人问津已经冷掉的饭菜。
隔音只能算中上,隐约听见老板女儿招呼客人的明亮声线,她踩着木地板咚咚咚地跑过,又咚咚咚地跑回。护城的饭点在七八点左右,眼下正是招待食客的忙碌节点。
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伴随着小姑娘抑扬顿挫的一声尖叫,最后一盏光源如被人吹灭的蜡烛无声熄灭。
市二院附近人头攒动的烟火骤然消失大半,此起彼伏的声音充斥耳膜。
唯有一束从窗缝中幽幽涌入的流光,不明显地在她眼底悦动。
停电了。
但市二院的供电系统会保证所有维系病人生命体征的设备运行,因此倒也没有因为临时断电而手忙脚乱。反倒是这间小小的砂锅粥店闹了个人仰马翻。
他们如同置身一片浪潮汹涌的海面,耳边是各种嗡嗡不绝的声音,但互相对视的眼神,宛如亘古不化的坚冰。
要说什么开场白吗?
闻也木然地想,宋昭宁小时候眼睛受过伤,对光线极为敏感,一度到了开灯便不舒服的地步。
那时候他被顾正清带到宋家,宋昭宁永远是太阳落山便命令全家熄灯。
他还记得她那像魔法一样的城堡,只要轻轻打个响指,供电系统骤然切断,城堡陷入仿佛时光凝固的黑暗。
他们是与世隔绝的孤岛,是被世人遗忘的小舟,是世界末日前只能互相抱紧彼此的地球上最后的两个人类。
但很快,他的所有感官都消失了。
陌生而柔软的触感压上来的那一瞬间,闻也摇摇欲坠的理智终于全盘溃散,他的五指将粗糙绸质的桌布抓捏得皱皱巴巴,浑身上下的每一个毛孔炸开,就像一只被逼极限的困兽,骤然发现眼前不是围困他的铁笼,而是一个充满温暖的怀抱。
“闻也,其实我喜欢你。你应该相信我。”
他的理智竭尽全力地禁止他回应这句充满陷阱的话,但就像趋光的飞蛾,他的本能告诉他——
这么多年,你没忘记她,你没放下她。
爱从不是可耻的字眼。
曾经是弟弟对姐姐欣羡的爱,后来是对青梅怀念的爱,而眼下这场神来之笔的断电,终于出卖他埋藏数年,并于重逢之时恍然觉醒的念头。
承认吧,闻也。
你爱她忘记你时矜贵冷漠的模样,你爱她跟席越在一起时天作之合的模样,你爱她甚至无关她的身份、地位、她是否已经和别的男人有了婚约。
你甚至可以不在乎那个男人在你身上付诸的绝望和痛苦。
你爱她的时候,你的灵魂已经变得很轻,目光却变得很重。你卑劣、绝望而痛苦。你毫无指望地爱上一个虚无缥缈的梦境。
如果是一场梦的话——
如果、如果这一切都是一场梦的话。
他醒来,回到狭窄肮脏的老城区。那里的电线杠永远比市中心要低矮一截,连带着走进去的人也要弯腰低头。仿佛这辈子已被无可逆转地定型。臭水沟的味道直上云霄,几百里远的地方都能闻到这一片灵魂也会腐烂的味道。
这是第一次。
无论是过去还是现在。
他第一次主动握住了宋昭宁的指尖。
她低垂的眸光轻轻一动,那真是和呼吸一样轻而细微的动作。
不比一只蝴蝶吻在手背的触感更轻更弱了。
雾气让眼底的一切变得朦胧透明,可她近在咫尺的眉弓,睫毛,以及含着些微笑意的唇角,似乎在向他发送一个只属于这几分钟的邀请:
“闻也。”
她的鼻子真好看,小巧,像一块曾经在博物馆见过的光泽度和质地都非常吸引人的白玉。
视线无声地往下,她唇角的弧度似乎又上扬了些。
虚空中仿佛有某种力道不轻不重地撞着他愈发无章的心跳,他喉结烫得难受,自己好像生了高烧。
她其实没有任何动作,没有靠近,也没有退后。
但当全部灯光熄灭,人声鼎沸的舞台落幕,他能感觉到黑暗之中的两道目光不约而同地纠缠在一起。
“闻也。”
如情人间亲昵暧昧的耳语,宋昭宁的呼吸柔软地拂过他眼睫,闻也心跳快到难受,他在黑暗中慌乱无措地闭上双眼。一并掩住了有可能出卖自己的所有情绪。
她没有烟瘾,但烦心时总会点一支烟静候燃烧,藉由尼古丁挥发的十三分钟厘清所有头绪。
从断电到现在,还没有超过十三分钟。
心跳愈发杂乱,他想要抬手摁住自己的胸口位置。可这个是欲盖弥彰的动作,就算捂住嘴巴,某些东西也会从眼睛里蹦出来。
宋昭宁那么聪明,她不可能猜不到。
她似乎笑了一声,但又似乎没有。
闻也心想自己太没种太窝囊,他错听了夜风敲击窗棂的声音,但紧接着,宋昭宁真真切切地笑了。
在他耳边,乌浓纤长的眼睫松软地扫过他鼻尖。像一阵山雨欲来的潮冷夜雾。
闻也白色衬衣下的结实肩颈瞬间紧绷,一颗心已经痉挛,他无力垂在腿侧的手指因为过于克制突起嶙峋青筋。
“闻也。”
他从不觉得自己名字好听。名字只是现代社会用以区分的代号,和西红柿或马铃薯的地域区别叫法没有显著不同。
占了姓氏的便宜,否则如果他姓王或者姓孙,都不会比闻也更好听。
但——
他突然掠过一个念头,真的是因为名字的缘故吗?
难道不是因为,这个名字,是从她唇齿走了一遭,继而落在他耳边的名字吗?
真奇怪。
他想,明明是属于我自己的东西,但是从她口中听到时,却好像,我也成为了她生命中的一部分,或者是心甘情愿地成为了她的附属品。
第33章 观星
◎“谢谢你。下次有机会,我们再一起吃饭吧。”◎
这家宾客热络的饭店,不会有哪一间厢房比他们更安静。
空气仿佛凝固成半透明的质地,在这方寸之地形成一个无形的保护屏障,彻底地将他们与世隔绝的孤立。
捱过猝然失明的前半段,视线逐渐适应有生命般的纯黑介质。
宋昭宁知道他的视线落在自己身上哪一处,但她没有动。
过去的很长的一段时间里,宋昭宁与黑暗为伍。
被困燃烧车厢的记忆片段不分场合地轮番上演,她有时候会崩溃,会神经质地砸断一切有可能发出光源的物体。
她对光源的敏感度简直到了风声鹤唳地的地步,别说是宋老爷子,就连作为亲生母亲的宋微,也无法靠近她一步。
但如果有机会站在另个视角去看,会发现,宋昭宁并没有崩溃很长时间。
她似乎天生属于情感淡漠者,在尚且青稚年幼的年龄,她成了一位极端冷酷的登山者,而且她所征服的山脉,从来只有她一个人。
那不是对抗世界、对抗回忆或者是对抗死去的顾正清和活着的宋微,她唯一要对抗的人只有她自己。
她以连医生都惊叹的速度,如同野草般顽强的毅力将自己从生死线上挣了回来,之后的康复、治疗、训练,身体机能退化到极致又要重新捡起,这个过程被放大、拉长、时间成为没有意义的注脚。
终于可以放弃轮椅,只用拄拐的那一天,宋昭宁不顾所有人的反对,坚决让人驱车带她到埋葬顾正清的耀京墓园。
他是耀京人,死后尘归尘、土归土,一抔白骨化作尘土,扬进了紧邻耀京的的蔚蓝深海。
顾正清什么也没给宋昭宁留下,除了最不值一钱的回忆。
以及,连回忆也要残忍剥离的、属于另外两个人的生活痕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