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5章
唐既轲深吸一口气,抑扬顿挫五味杂陈:“宋总!您什么时候!回来上班!”
“……”
宋昭宁抿了小半口红酒,微微失笑:“下辈子吧。挂了。”
她收线,缀着一抹翡翠的手腕轻盈起落,手机沿着一道弧线落到小羊皮的沙发深处。
靠着玻璃窗的精冷办公桌长宽惊人,她腰肢向后一软,陷入真皮转椅,搭着扶手的手指若有似无地摩挲着装饰宝石。
“刚刚说到哪里?我们继续。”
室内只开一圈儿昏黄顶灯,和半盏弧形阅读灯。
宋昭宁伸手揿开调节按钮,暖黄色的光质柔和,幽幽地映着她半边侧脸。纤长浓密的眼睫上下交错,她抬起目光,又很快地掠过。
指尖转着一管海蓝色的玻璃笔,漫不经心地在一张白纸上描画。而镜头外的肘弯,挨着一个象牙白的经典烟灰缸。
白瓷的底,铺满燃烧殆尽的烟草。
视频那端静了静,无奈道:“宋小姐,您得克制一下抽烟量。”
宋昭宁当着她的面,又咬上一支烟,若无其事地挑眉:“我没瘾。如果您看不惯,我这就灭了。”
“……我尊重任何人的举动。”
“这话听起来不像真心的。”宋昭宁笑。
“确实是真心的。”
右下角显示的视频连线已有一小时三十七分钟,按照许医生一分钟800美金的价格计算,她已经烧光了十条富春山居和三饼老同兴。
许医生是宋昭宁的私人医生。
她的存在,就连宋老爷子和宋微都不知道。
“宋小姐,最近还在失眠吗?”
“还行。忙起来能睡几个小时。”
“不忙的时候呢?”
“不忙的时候谈恋爱、上床、尽量让自己更忙一点。”
回应她的是许医生的沉默。
半晌,她摘下眼镜,指节按压着眼眶。
“根据您的就诊记录,您已经有一年半没有联系过我了。我以为这是好的开始。”
宋昭宁平静地讲:“我认为无论何时都是好的开始。”
许医生低头在白色病历本写了什么。
【病人对复诊存在不可控的抵触情绪】
【习惯用语言伪装自己】
【带有尖锐的攻击性】
她搁下笔,复又看向电脑屏幕:“最近这段时间,您还有在吃药吗?”
“吃药会让我难以保持清醒。你明白的,公司的所有重大决策都要经过我,我必须时刻拥有走钢丝的理智。”
“您觉得,是不吃药导致失眠,还是别的原因?”
宋昭宁手指轻点,烟灰跌落。
“或许是喝酒?”她笑着反问:“喝酒算吗?高浓度酒精同样有安眠药的作用。”
许医生立即板起脸,不赞成地摇头:“请开别玩笑。您私自断药的行为很令我苦恼。宋小姐,从行为模式分析,您不是擅长给别人添麻烦的人。但从性格模式来说,您的内心确实存在相当棘手的一面。”
“很抱歉,我让你感到麻烦和棘手了吗?”
“没有。”年过中旬的女医生轻轻叹气:“我只是很担心你。昭宁。”
宋昭宁勾起唇角:“我还在想,你需要多久时间,才从冷冰冰的宋小姐换回我的名字。”
“名字能够拉近我们的关系。但是在言语的交锋中,你并不需要我清醒地提醒你。”许医生双手合十,抵着镜头前的桌面,目光沉沉地看着她:“昭宁,你还在做那场梦吗?”
——梦。
是的,那场烧了上千个日夜的大火,烧在她灵魂深处的大火。
安静一息,她握在桌面的手,右手拇指刻板而机械性地按揉左手虎口,指关节渗出病态的青白。
“是的。”
许久,她回答了被搁浅的问题:“我依旧无法独自入眠。闭上眼,便被拖入那场大火。”
“我很不幸。多年来被困在同一个梦境,连自救的能力都没有。无法抵挡和反抗,让我时常觉得自己是个废物。”
许医生打断她:“你对自己产生了负面看法是吗?”
负面看法?
宋昭宁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平静道:“负面看法和正面看法的区分点是什么?如果失去时间或者视力,我们有办法分辨白天与黑夜吗?所谓的善良也需要罪恶来衬托。”
【敏感】
【易怒】
【克制】
许医生填上三个英文单词。
“昭宁,你最近发生了很不好的事情。”是陈述句。
拐弯抹角并不能真正解决问题。虽然宋昭宁并不寄希望于玄而又玄的心理学。
“你看过我当年的电子档案,该知道,我是被人从火场里救出来的。”
“尽管无数人对我否认了这个事实,甚至我的大脑也为了欺骗我,抹杀了所有与之相关的回忆。但事实就是事实,不以任何人的意志为转移。”
宋昭宁忽然弯唇笑了一下,尽管笑意转瞬即逝,不达眼底。
“我之前一直在想,大脑神经为什么会本能地忘记痛苦?就像一位诞育孩子的母亲,会忘记生产过程中撕裂般的痛楚。”
她不是咄咄逼人的语气,甚至称得上平和柔软:“我不理解。痛苦是情绪价值的最高体现。如果没有痛苦,爱还会分明吗?”
“本能。”
许医生略一点头,她定定地注视着屏幕内宋昭宁的眼睛,沉声道:“你为什么会选择这样一个词语?我们每个人,会本能地感知到饥饿、疲惫、困倦,但痛苦是很主观且私人的,是什么事情让你感到痛苦了吗?”
“我不知道。”
她坦诚道:“但我觉得不应该用‘我感到痛苦’来形容我。我人生的底色是痛苦,痛苦不是虚无缥缈或形而上学,痛苦是一场实际发生了的大火。”
“我清醒地放任自己沉沦在绝望而漫无止境的痛苦。我想要尝试催眠,或者是你们擅长的办法——”
宋昭宁望着她,那双曾经漂亮如今依旧漂亮的眼睛,请求着、哀求着、恳求着。
“我想要记起当年的事情。”
如果不是右下角的时间平缓有序地流逝,许医生会错觉自己的视频因为信号不佳而陷入卡顿。
许医生摘下眼镜,闭眼揉着眉心。
“如果这是出于病人的请求,我们会酌情考虑。但,如果是出于对一个小辈的请求,昭宁,我希望你不要沉溺过去。你这样……应该寻求药物治疗,心理干预对你的影响微乎其微。你一直在抗拒,而且,你是天生的演员。”
“或许吧。”
她静静地笑了一下,眼里有种绮丽而荒诞的心碎笑意:“至少让我试一试,好吗?”
许医生避开她的视线,她知道在场交锋里,她已经落了下风。
“昭宁,你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你对我说过的话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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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好,许医生,初次见面,我叫宋昭宁。”
“昭宁,你好。”提前接收资料的女医生和善地笑起来:“昭,光明磊落。五福,三曰康宁。是个很好的名字呢。”
“我的人生和光明磊落没有关系,所谓的康宁也算不上。”
刚成年的少女,身形孱弱单薄如纸,偏偏背脊挺直,她注视着医生,声线轻而低冷。
“我不知道我的父亲是谁,从小跟母姓。后来,我的母亲再婚,和继父感情很好。但没过几年,他因意外去世,而我受了重伤。”
她是轻描淡写的口吻,仿佛那场惨烈到足以使所有人铭记的事故只是一抹悲伤的吉光片羽。
“我有时候觉得很疑惑。”
她话锋一转,引得低头记录的女医生看她一眼,与之口吻不符的是,她的表情依旧漠然。
“我其实记得和我继父相处的所有细节,家里没来得及收拾的领带和皮鞋,庭院中修剪枝叶的花剪,某间浴室遗留下来的刮胡刀和男士定型喷雾。”
许医生点头:“逝去的人会以另一种方式陪在我们身边。”
面色苍白的少女眼神奇异地看着她。
“我以为念过博士的人是坚定的唯物主义。”
她说完,那双纯净如钻石的双眼浮现一丝懒得掩饰的讥诮:“我没有那么脆弱,也不是因为怀念而走不出来。医生,如果用拼图来形容我的人生,那么,我的人生永远不完整。”
她已经感觉到病人情绪上的起伏,许医生温柔地笑了笑,带着对小孩纵容的鼓励:“你有什么困惑,可以告诉我?”
少女再一次用奇异的目光看过来。
“你听过一个病例吗?医生。”她问:“一个国外的患者,因为对自己女儿怀有敌意,最后她的女儿在她的认知内消失了。”
许医生:“我明白你说的事情,但——”
“但我偶尔很想死。”
她打断,苍白干净的眉目在天光中逐渐清晰,她轻轻歪头,蓬软的黑色长发垂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