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周家也来了不少专门采访状元的媒体,好几台摄影机设备架设在家里的大厅,周致雪穿着崭新的西装,脊背挺得很直,坐在沙发上镇静地回答记者的问题。
只不过十五岁,举止就沉稳出众。
大家都说他简直和周胜元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怪不得是父子。
左侧的楼梯被庞大机器阻了去路, 周枕景悄无声息地从右侧下了楼。
家里的管家原本专注盯着大厅的方向,被他拍了下肩,这才回过神,露出点疑惑的神情。
“我的录取通知书, 放在哪了?”
“今天客人多,应该是被收起来了,”管家说, “这么重要的东西,我叮嘱过他们绝对不会乱放的。”
周枕景在他说话的间隙里瞥了一眼热闹非凡的大厅, 脸上神色很淡。
“算了, 我自己去找。”
他抽身向外走,路过了那一片开着闪光灯的机器。
有记者注意到了他的身影, 不确定地询问:“刚刚那位是在国外读博士的哥哥吗?”
周枕景的脚步僵硬一顿。
“不是。”
他听见周胜元开口否认,轻描淡写地揭过了话题:“那是我二儿子。”
“我们继续吧,今天的主人公是周致雪。”
一直走到没人注意到的拐角, 周枕景才悄然松开了紧紧攥起的拳头。
他背靠着背景墙,听着身后传来其乐融融的交谈声,陷在阴影中的脸上看不清楚神情。
父亲,天赋异禀的弟弟,还有远在国外却总是被提及的年轻有为的哥哥。
似乎他们才是一家人。
而他从来都是被略去的那一个,也是最没用的那个。
即便使出全力狂奔,也远远望尘莫及。
三岁之前,他的目标只有如同模范标杆一样的哥哥。
他艳羡、钦佩、妒忌着他。
虽然心有不甘,但是始终觉得是因为两人之间有着年龄的差距。
等到他长大,说不定会青出于蓝,做得比他更出色。
然而还没等到那一天,弟弟就出生了。
弟弟聪明又勤奋,好像更加无所不能,以一种惊人的速度成长着,几乎是不费吹灰之力就将他这几年汲汲营营的努力超越。
他的作文刚被通知选上参加征文比赛,弟弟的文章就已经能够刊登上报纸。
他代表全班参加英语外研社杯,弟弟已经获得了neps的国一。
他刻苦又从不懈怠地拿下了班里的第一,而这个时候弟弟已经蝉联考出好几次全校第一的好成绩。
在弟弟的耀眼光环下,他的自信心几乎被全方位摧毁,终于不得不认清一个事实——能力这种事与年纪的大小无关。
即使长大了,他也不会变得和哥哥那样优秀。
从那个时候起,他开始陷入一种叫做焦虑的怪圈,变得自卑而压抑。
但是他也没有退路,除了咬着牙继续努力之外,别无他法。
其实也根本没人和他较劲争个高低,只是他总在期盼着自己周胜元有朝一日能够对自己刮目相看,能够多在意自己一些。
周枕景松动了僵硬的身子,走向茶几上那封被随手丢在一旁的录取通知书。
在通知书的上方,压着一条“热烈祝贺周致雪同学成为本市中考状元”的横幅。
大家的注意力好像都集中在了周致雪成为了中考状元这件事上。
他费尽心思努力了三年的成绩,再次湮灭在了无人在意的角落里。
周枕景拿着东西回房间,坐在床上独自一人将快件拆开,南理的录取通知书做得很精美,融入了不少学校文化的巧思和寄寓。
他不免躺在床上想。
此时此刻,有一个人,哪怕只有一个人能够记得来夸夸他,该有多好。
实现这个愿望是在一个月后。
津市的夏天雨水丰沛,军训才训练了几天,忽然遭受了暴雨的袭击。
训练被中止,在附近训练的队伍,都被暂时赶到了体育馆里避雨。
周围人或是在和舍友聊天,或是在看雨势等雨停。
他没什么可以说话的朋友,孤僻到有些不合群,一个人坐到长凳角落,沉默背着过两天要上台发言的稿子。
他的记忆力还算是不错,这点稿子难度不大,前两天翻来覆去地背了好几遍,此时几乎已经滚瓜烂熟。
但是他就是没来由地感觉有些焦躁不安,亦或是对于自己太不自信,仍然还是一遍又一遍地枯燥背诵着。
就在这时,凳子另一端传来一道刻意压低的清脆嗓音,她在和家里人打电话,咬字时语调带着南方特有的绵软,叽叽喳喳的,但是却并不显得聒噪。
周枕景没有回头看,只是无声将手里的稿纸攥得更紧了一点。
他也不是故意要听见,只是那道声音像是只胡乱扑腾的鸟,钻进他的胸腔里、耳朵里,等到他反应过来的时候,心头已经被搅得一团乱。
听通话内容,她好像很不喜欢呆在这个学校,独身一人离家千里,除了不适应之外还有股道不明的恐惧,是对陌生环境的恐惧。
这股恐惧令她本能地对周围的一切都有些抵触,原本平常的一些小事也都变得极其不顺眼起来。
就好比现在,连津市的雨也收到了牵连,无法幸免地被搬出来好一通抱怨。
周枕景鼻尖略微耸动,不知道为什么,听得有些莫名地想笑。
他翻动稿纸的声音吸引了身后人的注意,她挂掉电话,有些好奇地往他这头方向挪了挪。
“同学,你在背什么呀?”
“新生发言稿。”
“好厉害啊!”毫不作假的真挚称赞语气,“能够成为南理的新生代表,你考进来的成绩肯定很不错吧!”
周枕景心里很清楚,之所以老师让他准备上场发言,有很大一部分是给了周胜元面子,也没有多了不起。
他没什么波澜地回答:“一般。”
“别谦虚啦,我这才叫一般呢,能考进南理纯粹是我爸心血来潮想试一试,加上今年凑巧填报的人不多,分数线降了运气好,狗屎运才考上的。”
“如果是按照原来的分数线的话,还差了不少呢。”
“你应该是实打实考进来的吧?”
“……嗯。”
“那就是很厉害啊,你相信自己啊。”
“南理再怎么说也是双一流的大学,很难考的。”她的心态和他截然不同,语气轻快又明亮,甚至出于鼓励,还伸手拍了下他的后背。
他只穿了一件薄薄的黑色恤,脊背被那样纤细温暖的手触碰,立马下意识反应很大地瑟缩回避了一下。
对方也没有介意,反而继续说。
“那你背稿加油,我不打扰你了,到时候我会在台下给你鼓掌的!”
周枕景垂下眼睛,又紧了紧手指。
好像心头有片潮湿的角落被一缕蓬松的阳光晒透。
等到他终于沉不住气鼓起勇气回头时,那个女生已经不知道什么时候早就离开了。
空荡的座位上,只有她不小心掉落的一个小熊卡扣。
周枕景走过去,将那只小熊捡起来拍了拍灰尘,小熊的双颊红扑扑的,正傻乎乎地冲着他笑。
他紧紧地攥进手心里,第一次生出一股贪恋的念头。
周枕景从濒死感般的状态里大汗淋漓地清醒过来,大口喘息着。
他也不知道为什么这次发病的时候,为什么会突然想起这么久之前的事。
他的大脑缓了一会儿,行尸走肉般的感觉褪去,才反应过来现在在别人的背上。
“放我下来,我没事。”
翟哲成听到声音,连忙照做。
“你感觉好点了吗?”
周枕景的脸色还是很差,但是已经熬过了刚刚发病的那一阵,大脑已经开始逐渐冷静下来,他点了点头。
卓晋惊魂未定地拍着胸口:“你这症状太吓人了,打的车都在外面了,还是去医院再看看吧。”
周枕景微微弓着背,插兜调整着呼吸,一时间没有说话。
他像是感觉到了什么一般,如有所感地忽然抬起头,正好和不远处站在宿舍门外的冬绒对上了视线。
她站在原地,身旁还有几个女生陪着,也不知道就这样盯着他看了多久。
察觉到周枕景回视的目光,冬绒的神色立马闪烁了一下,硬邦邦地挪开,和身边的人说:“走吧,去买饭。”
她收回目光继续往前走,仿佛只是遇到了一个陌生人般,再也没有因为他投过来一眼。
“快走吧,我都快要饿死了宝宝。”
她身边的那几个女生不知道是有意还是无意,走到她的身侧去,将她保护包围住,完全阻隔住了周枕景的视线。
其中那个染着绿色头发的女生,还特地转过脸来,冲着他翻白眼重重冷哼了一声。
周枕景毫不在意抿着唇线,目光专注地一路直直紧缠着冬绒的背影,直到消失在路面,完全看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