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画师,他说他叫画师。”绘弦绞尽脑汁地回想,“他很年轻,很英俊,穿着水墨纹的道袍。手里提着一盏灯,灯罩上画了一只白鹤。”
又是画师。
初阳镇那个满脸掉粉的教书先生,也是画师在背后指使。他到底想做什么?
叶清圆敏锐地捕捉到了重点:“他有说为何要帮你吗?”
“没有,没有!”绘弦颤抖着手指,忽地想到了什么,“他说我生得太美,像是美艳的杜鹃,他不忍心看我香消玉殒,要想办法留住我的相貌。这算理由吗?”
叶清圆抿唇笑了笑。
她尚且对画师毫不了解,说不定画师本人正是这样不讲逻辑、思维清奇的人。
毕竟爱美之心人皆有之嘛。
绘弦捂着脑袋,思考让她的神色痛苦至极,情绪也激动起来:“我现在的感觉比白天差很多,头痛得好像要炸开了,身体也很痛,仿佛灵魂都被撕裂的痛!为什么呢?画师说我半年之内都不会感觉不舒服的,他分明向我保证了的!”
“绘弦姑娘,以后白天少晒些太阳吧。”
“啊?”绘弦怔怔地抬起头,一张柔媚明艳的脸上满是错愕,“不能晒太阳的吗?我带了满船的珠宝金玉,本来就是要找个安逸之地晒太阳养老的嘛!”
叶清圆轻笑着摇头,心中有些无语:连人死之后惧怕阳光这种事都不知晓,这位姑娘是有多缺乏常识啊!
话本都看过吧?精怪传奇之类的故事总听过吧?
白天在河面上支着摊子晒太阳时,就没有感觉不舒服吗?
绘弦喃喃:“我都不知道……画师什么都不和我讲,他真坏。”
叶清圆思索一瞬,将自己所查到的禁忌尽量都告知与她:“我曾经遇到过一个年近半百的教书先生,他的脸色乌青、长斑,为了掩盖肤色只好扑上一层厚厚的粉。可是肌肉与皮肤又僵硬到干裂,稍一笑,脸上的粉就扑簌簌地往下掉,露出原本的青黑色皮肤。”
像是晒得皱巴巴又抹一层墙灰的枯萎丝瓜皮。
她敛了笑容,眼中露出诚恳的光芒:“书上说,这种特征就是白天活动得太多,阳气过盛造成的伤害。绘弦姑娘,你容姿端丽,肌肤也娇嫩,若不胡乱折腾的话,这张脸维持几年都没问题的。那个教书先生血泪的教训就摆在面前,你千万要引以为戒啊。”
绘弦喃喃道:“真的吗?”
叶清圆点头:“真的呀。”
绘弦又道:“你不会骗我?”
叶清圆笑起来:“我只是不想看到美好的东西轻易消逝。”
绘弦双手捧着脸,唇角扯出一个滑稽的弧度,不知是哭还是笑。
利益场上待得久了,见惯了勾心斗角、尔虞我诈。有人笑比春花,眼底却藏着深不见底的阴狠,明枪易躲,暗箭难防;有人也曾深情如许,亲手为她编织了一场柔情蜜意的春秋大梦,结果大难临前,多年的情分立刻轻如尘土,他决绝转身,弃她如敝履。
眼前的姑娘迎着月光,眼珠定定地看着她,眼里的光芒是那样纯澈、干净,唇角也透出一种严肃的认真。
萍水相逢,谈得上交情吗?在她的眼中答案自然是否定。
可是……
绘弦的手腕微动,掌心向内,缓慢而痛苦地捂住脸,仿佛在掩盖并不存在的泪水:“谢谢你。”
“不客气,绘弦姑娘生得这样好看,无论是谁都会心生怜惜的。”
叶清圆弯起唇角,笑意浅淡又温柔:“姑娘活这一世,何必太过困囿于情爱呢?姑娘前方所行之路,繁花满簇,天地皆宽。”
绘弦大睁着双眼,清辉照耀之下,漂亮的眼眸中似乎真的凝起了泪水。
“好啦,天色已晚,不打扰了。”叶清圆拂了拂裙摆,起身告辞,“谢谢绘弦姑娘将这条吊坠卖给我,帮了我一个大忙。”
有一种人就是这样,嘴巴甜得要命,自己做了好事从来不讲,却对别人的一点好意不吝赞美,惯会哄人开心。
绘弦被她逗得笑了,鬓发间簪的杜鹃花瓣在风中颤抖起来。
她依旧倚坐在画舫红纱轻摆的朱栏旁,目送着叶清圆离开的身影,眸中笑意零星。
河岸柳树下的阴影中,缓慢浮起黑色的影子,伸长手臂要对叶清圆出手。
绘弦犹豫了半秒,从袖中取出一支刻了符咒的短箭,甩手朝影子扔去。
怨气一瞬消散。
叶清圆听到动静回头:“绘弦姑娘?”
绘弦笑道:“晚安。”
叶清圆也笑:“好梦。”
说罢,转身离开。
她的身影在溶溶月色下显得尤其窈窕清瘦,仿佛要被岸边柳树那浓郁深重的绿色吞没。
可是她迈出的步伐却始终坚定,踩在河岸松软的草地上,不急不缓,像是早春凛冽的清寒中,迎风怒放的迎春。
第19章 “这条吊坠今后就是你的……
谢尽芜做了一个梦,梦到雪飞如絮,滴水成冰。
寒风呼啸,木柞的直棱窗被风刮得砰砰作响,飞雪扑在窗纸上簌簌有声。
他躺在一张破烂的
木床上,外头天寒地冻,他却浑身烫得要烧起来一样,厚重的棉被盖在身上,重得像一座大山,压到他喘不过来气。
脑海深处传来尖锐的撕裂般的剧痛。
昏沉迷糊间,头顶传来一道被刻意压低的尖锐女声:“被子盖这么厚,我看他脸都憋红了,不会被压死吧?”
粗糙的手掌按在他额头,试了试温度,女人烦躁道:“这么烫?老娘花了大价钱买的药,竟然都不起作用吗?”
谢尽芜的口唇干燥,渴得要命,呼出的气息像是两条小火龙烫在他的皮肤,却虚弱得没有一点力气开口。
女人的声音又在头顶上方响起:“我听别人说,这么小的孩子最怕发烧了,万一烧死了可怎么办?我们怎么向小姐交代?”
无人应答,依旧是沉默。
女人不耐烦地骂道:“喂!跟你说这么多话,你都不知道吱一声吗?!”
一瞬静默之后又道:“哦,忘了你是哑巴。”
哑巴同样焦急地站在床边,被她骂了也不生气,两只手胡乱地打些她看不懂的手势。
女人看得一头雾水,莫名其妙道:“你爪子抽筋了?打这么多手势,我又读不懂!”
哑巴愣了一下,在她的虎视眈眈下委委屈屈地收了手。
“我平常在家里也只陪着小姐喂鱼种花啊。”
女人明显缺乏照顾小孩的经验,拧着眉不知该怎么办才好。
借着窗外照进来的明亮雪光,好半天才终于意识到谢尽芜干裂的唇,仓促倒了杯茶来。
“来不及烧热水了,将就喝吧。”一只有力的手臂将他抱扶起来,温凉的茶水灌入口中,谢尽芜的意识顿时清明了许多。
女人手劲很大,手指上布满了茧子,是辛勤劳作留下的印记。
谢尽芜的下巴被她捏得发疼,钝痛混合着脑海中的尖锐痛楚,他却咬紧了牙关,仿佛要跟谁较劲似的,一声疼也不喊。
他尝到明前龙井特有的香气,却因煮茶方式不对而泛出苦涩来。可惜了这一碗好茶。
女人喂水的态度很急躁粗暴,他吞咽不及,呛咳起来,温水顺着他的下巴流入脖颈。
女人重重搁下茶碗,对于照顾小孩这种事感到心力交卒,忍了又忍,转身对着哑巴低声骂道:“病了快三天还不好!老娘照顾一个臭小子比翻了三天的地还累,再不醒,直接席子一裹扔去后山冻死!”
哑巴吓了一跳,摆着手,啊啊地“劝阻”起来。
女人翻白眼:“好不容易从山上逃出来,又被人种下邪印,记忆出了问题。连你也被害得变成个哑巴。青松,你说,他到底是不是个灾星?”
青松沉默地俯身,为谢尽芜掖了掖被角。
谢尽芜将这谩骂声听在耳中,却并不感到恐慌。
他对生死没有认知,也不觉得活着就一定好。女人的嗓音尖锐,怒斥威胁炸在耳边刺痛耳膜,但对他而言却无关痛痒,风吹落叶般传不到他的心里,很快就汇入呼啸的雪中不见了踪迹。
他只是茫然而懵懂地闭着眼,浑身虚脱般无力,心中也空荡。仿佛整颗心被人血淋淋地剜去一块,又随意丢掉。
他究竟丢了什么呢?
雪停的时候,谢尽芜终于头痛欲裂地睁开了双眼。
窗外正夕阳,熔金般的日光照在微微起伏的雪地上,院子里传来簌簌的踏雪声。女人推开门,一眼就瞧见了躺在床上的谢尽芜。
他仍然虚弱,脸颊泛着病态的微红,一双眼眸乌黑漠然,干净得像是雪山深处不为人知的一泓冷泉。转过来看人时,仿佛能直接看进人的心里。
女人的目光蓦地触到他那双眼睛,心中登时悚然一惊。
她望着床榻上大病未愈的孩子,压下心头的不安,唇边缓慢凝起一抹讽刺的微笑:“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