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木窗漏风,谢尽芜冷得细细发着抖,可怜极了。
  女人却视而不见,仿佛巴不得他再病一场,直接病死算了。
  “你知道该叫我什么吗?”女人走过去,居高临下地俯视着他。
  谢尽芜看着她的眼睛,嗓音是久病后的沙哑:“……楚姨。”
  楚姨哼笑一声:“亏你还没病糊涂。”
  下一秒,她冷下声音:“你什么都不会,年纪又小。除了生得好看,会写几笔字之外,一点过人之处都没有。要是因为这一场高烧把脑子烧坏了,我真的只好将你卖去做苦力。”
  “你知道那是什么吧?”楚姨低声,“你觉得我心狠是不是?可这世道就是这样艰难,若你自己不想办法变强,别人带来的痛苦就会逼着你变强。”
  “我和青松不可能护着你一辈子的。你这么个什么都不会的拖油瓶,除了给我们带来麻烦之外,还能有什么用处?就算把你卖去码头给人搬货干活,就凭你现在的年纪和身板,能值几个钱?还不如去花楼里伺候人,过几年长开了还能做小倌!”
  谢尽芜咬紧牙关,辱骂的话语穿耳而过,识海里的剧痛却让他的眼眶中聚满了泪水。
  莹莹的一滴泪,沿着浓秀的睫毛落下。
  既然恨不得他去死,当初又何必大发慈悲救下他呢?
  谢尽芜的喉咙滚了滚,满口都是充满铁锈味的血腥气,他颤抖着嗓音,不理会她的恶意与威胁:“我的东西呢?”
  “你的东西?”楚姨嗤笑,眼中充满了嘲讽。
  “你答应过我的,只要我为你摘来冰凌花,就把那条吊坠给我。”
  谢尽芜的手指颤抖着捏紧了被角,此刻他的神色却惶急起来,眼中流露出恳求之色:“我给你摘了好多呢!你……你是大人,不可以言而无信的!”
  楚姨翻了个白眼:“你病了三天,这三天不是老娘费心照顾你吗?我不跟你要钱就不错了,你还要什么吊坠?那东西是姑娘家才戴的,你拿去做什么?”
  谢尽芜急切道:“那是……那是……”
  是什么呢?想不起来,脑海中的记忆仿佛被清空一般。
  “怎么?”楚姨皱着眉头,冷笑一声,“真要拿去送姑娘啊?”
  “不是!那……那是对我很重要的东西。”谢尽芜的脑中一片茫然,胸口也烦闷得很,仿佛有什么东西呼之欲出,却又被他遗忘了。
  楚姨看到他什么都想不起来的样子,真不知是该高兴还是气愤。
  她从床头竹竿上取下手巾,擦桌子般在他布满薄汗的脸上抹了一下,嘲讽道:“我早就说过,你这样没心没肺的小东西,丢出去喂狼正好!要不是……算了,不说了!”
  她手劲很大,手巾的布料粗糙,谢尽芜的脸颊顿时红了一片。
  他小声问:“我的吊坠呢?”
  “行了行了,给你便是。”
  她翻了个白眼,转身从妆匣里取出那条栀子花样式的白玉吊坠扔到他怀里,然后头也不回地离开,“当初就不该答应小姐。哪天若真是被你害死了,才是我活该。小害人精……”
  嗓音陡然提高:“病好了就别在床上装可怜!快起来写春联,明早哑巴还要拿去集市上卖呢,年底了若是都赚不了银子,你这臭小子就等着喝西北风吧!压岁钱更是想都别想……”
  谩骂的声音逐渐远去,随之是木门“咣当!”一声被用力关上的巨响,震得檐角积雪簌簌坠落。
  谢尽芜却恍若未闻,一双被雪水浸润般清透漂亮的黑眸闪着细碎的光。
  他低下头,连呼吸都在颤抖,珍而重之地将吊坠捧在手心,握紧了抵在额心,像是无声的祈求。
  -
  花草树木间起了一层雾,温度也比白天降了许多。菱花木窗没有关严实,丝丝缕缕的寒意溜过缝隙钻进来,窗外夜幕上一轮弯月隐约,清辉泼洒。
  谢尽芜半阖着双眼,一双眸中流淌了涣散的星光。
  夜深之际,忽然梦起年少时的往事,这不是个好
  兆头。
  温润的触感似乎还停留在手心,他右手握紧,却握了个空。
  心口又开始泛起刀剑戳刺般的痛楚。邪印在他陷入深沉的梦境中、无法脱身之际趁虚而入,借助钻心彻骨的痛楚削弱、瓦解他的意志,妄图在他痛到失去理智时,控制他的心神。
  正如往常无数次那样。
  他深吸一口气,对体内逐渐苏醒的剧痛感到疲倦。
  屋内并未燃灯,唯余一缕清辉穿过木窗照进来,洒下朦胧的光。
  撕裂筋脉般的痛楚像是翻涌的潮水,不过几息之间,便已蔓延至四肢百骸。
  谢尽芜咬着牙,喉咙翻滚了一下,忍住手指的颤抖挣扎起身,额头的冷汗凝聚,沿着脸颊滑落,拖出一道流利的弧度。
  或许是察觉到了他此刻意识的薄弱,邪印带来的痛楚忽然前所未有地剧烈。他的喉咙滚了滚,唇角溢出些细碎的、被刻意压低的喘息声。
  痛到极致,谢尽芜的意识甚至有些恍惚,脑海中反复地浮现栀子花吊坠的模样。
  是什么呢?他年少时拼了命也要讨回的吊坠,无论日夜都要紧贴在心口的栀子花,分明每次触碰它带来的唯有痛苦、挣扎,分明他对栀子花是如此厌恶,可他仍不舍得丢弃那条吊坠。
  他至今不懂那到底属于谁。
  只是每次在窗外孤月高悬的时候,脑海中都会反复浮现一个场景。
  温润的白玉泛出莹莹的、朦胧的光,比中秋时节悬挂在天际的圆月还要漂亮。
  年少时的谢尽芜睁大双眼,黑曜石般的眼瞳中闪烁着笑意,郑重其事地从一双手中接过吊坠。
  那是一只女人的手,手腕净白,手指纤长,肌肤细腻光滑,指甲不染丹寇,在皎洁清辉下泛出浅淡的粉色。
  女人逆着月光站在一株枝叶繁盛的梨花树下,白底描金的衣袖搭在霜雪般的手腕上,轻纱如雾随风摆动。
  柔嫩的手心轻柔地抚摸着他的头顶,又亲昵地捏了捏他的脸颊,而后收回手。
  她的袖中传来隐约的槐花香气。
  “这条吊坠今后就是你的了,喜欢吗?”
  谢尽芜抬起眼,朦胧模糊的梨花树下,月轮的光影变幻,他却看不清女人的相貌。
  唯见她一身白底描金的长袍,衣领处绣制青鸾振翅,金浪泼天。
  他的唇动了动,心底涌上一股冲动,控制不住地想要开口唤她。他想说好,想说他很喜欢,他还想要她再摸一摸自己的头,像是小时候哄他入睡一般。
  他张开两只手臂,婴儿学步般笨拙地想要扑过去拥抱她。
  女人笑起来,好温柔。谢尽芜听见自己开口唤:“阿娘……”
  下一瞬,肩头却传来一股大力阻止住他的动作。女人站起身,衣袖随风摆,瞬身后撤。
  冰冷的寒意从肩头传来,他宛如被钉在原地,浑身僵硬,不得动弹。
  耳边传来低沉的笑声:“叫吧,叫吧,只要你敢叫出口,不出片刻,她就会被你克死的!”
  他蓦地变了脸色:“不是,不是的。我不会克人。你在胡说!”
  那道声音毫不留情地嘲笑:“不是?别自欺欺人了!你这般天煞孤星的命格,生下来就是祸害,自己找个深山野林自尽最好!有什么资格做这种母慈子孝的春秋大梦,难道还妄图有人能陪在你身边,永远陪着你吗?哈哈哈,可笑,真是可笑!”
  谢尽芜不住地摇头,眼瞳中霎时满是恐惧。那人说的每一个字都好像是刀剑用力戳在他的心口,叫他痛得钻心彻骨。
  恰在此时,手心忽地传来濡湿黏腻的感觉,有什么温热的液体正从指缝漏下去。他低下头。
  那朵栀子花的白玉吊坠不知何时竟已变了颜色,鲜红的血液从玉璧上缓缓渗出来,凝成血珠,滚落到他的手心,又从指缝漏下去,蜿蜒地滑落至他的手背、腕骨,滴滴答答溅入草丛中。
  他的整只手都染了血,红得刺目。白玉吊坠亦被鲜血浸透,像是从血池里捞出来。
  一瞬间,谢尽芜脸上的血色褪了个干干净净。他惊恐地睁大双眼,踉跄着后撤一步。手腕脱了力,白玉吊坠裹着殷红的血珠砸进松软的草地,瞬间被浅草埋没。
  漆黑的眼眸中凝聚出泪水,他抬起头。梨花树下的女人收回手,白底描金的衣袖伴着微风逐渐消散。
  明月冷冷照映下,唯有花影摇曳。
  “看到了吗?谁遇到你谁倒霉呀,你就不该与任何人有牵绊。”
  那道声音混着无数人的哭喊,一段是女人一段是小孩子的嗓音,带着幸灾乐祸的笑意:“他们都会被你害死的哦。”
  谢尽芜站在树下,痛苦到极点,心里陡然生出了恨意,一滴泪从眼尾滑落:“你该消失了!”
  -
  寂静、昏暗的房间内,黑色的浓雾沿着桌椅和窗棂迅速攀升,在谢尽芜的身前缓慢地凝聚成一团漆黑、不规则的实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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