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清醒得很?”谢尽芜的眉梢挑起,“那你怎么用起我的勺子了?这会儿不爱干净了?”
  叶清圆怔怔低头,赫然发现自己的小木勺还好好地放在碟子里。
  她方才所用,果真是谢尽芜的那只勺子。
  谢尽芜皱着眉取过酒壶,入手极轻,显然空空如也。再取另一只酒壶,晃了一晃,仅余半壶。
  他转过身看她,眼中陡然生出薄怒来:“回客栈。”
  叶清圆还捧着那碗乳糖浇在吃呢,闻言大不乐意:“急什么,我没吃完呢。”
  “喝这么多酒,你该醉了。”谢尽芜拽住她的手腕,待看清她脸颊浮起的浅红后,改口道,“不,你已经醉了。”
  ”
  你少看不起人了!我从小到大还不曾醉过呢!”
  叶清圆坚称自己没醉,并且非要抱着那半壶醉千钟回去。大庭广众之下,谢尽芜对她实在无可奈何,只好连人带酒壶一同打包出门。
  甫一出鉴花楼的大门,裹挟花香暖意的晚风吹过一阵,叶清圆的脑筋顿时就生锈了一般,转不动了。
  她的脸颊和脖颈逐渐发起热来,拿刚捧了乳糖浇的手心冰了冰,意识却更混沌了。
  谢尽芜牵着她纤瘦的手腕走了几步,察觉她的步伐飘忽,忍耐了片刻,压下心头的火气,矮下。身子道:“上来,我背你回去。”
  “我不要,”叶清圆拖长了腔调,慵懒柔和得像是撒娇,漂亮的眼珠像浮起一层水雾,亮闪闪的,“我要抱着。”
  “你做梦吧。”谢尽芜耐着性子抓住她的手腕。
  她的脚步虚浮得快站不住了,纤薄的身躯也摇晃不止,鼻尖好几次险些磕到谢尽芜的肩膀,被他一掌按在脸上无情推开。
  也幸好他始终抓着她的手腕不放,不至于叫她仰头栽倒在地。
  叶清圆的头晕得要命,只觉头顶繁星乱转,转得她浑身无力。纤长柔软的手臂像是藤蔓一样缠住他胳膊,缠得他眼睫低垂、呼吸轻轻。
  她整个人借力靠在他怀中,口齿不清地小声企求:“谢尽芜,我要坐船,你带我去坐船离开吧,我想回家……”
  略显狭窄的小巷里行人不多,却总有好奇者脸上带着暧昧的意味,轻笑着经过他们。
  谢尽芜纵使脸皮再厚也经不住这般暧昧,偏又被她一声声撒娇似的话闹得额头青筋直跳。
  他低下头,薄唇凑在她耳畔,颇有些难以启齿道:“叶清圆,放开手!我……我抱你回客栈。”
  “我不回客栈!”叶清圆从他怀里扬起脸,红润的唇溢出醉人的酒香与果香,“我要回家,你带我去坐船。”
  “……行,坐船。”
  谢尽芜被她磨得彻底没了脾气,俯下。身将她抱起来。
  他从没抱过人,也不太会,试了好几个姿势都不行。要么是勒住她的腰了,要么就是压住了她的头发,惹来她一声不满的轻呼。
  谢尽芜烦躁得手背青筋直跳,耐心告罄。到最后,脑海中莫名想起他曾见过的妇人抱小孩的手法。
  思索一瞬,他矮身托住她的大腿,使力一提,叫她坐在自己的右手臂上。同时左手搂住她的腰背保持平衡,真就抱孩子似的将她抱了起来。
  叶清圆赶紧攀住他的肩颈,慌乱中下巴还在他鼻梁撞了一下。她没什么感觉,谢尽芜却是闷哼了一声。
  谢尽芜将她往上颠了颠,叫她坐稳,同时低声道:“你老实些。”
  叶清圆没反驳,只是半阖着眼,因为被他颠得有点想吐。
  谢尽芜听到她一声干呕,警觉道:“叶清圆,你若是敢吐,我就将你扔进河里。”
  说什么话呢?一点都不好听。
  叶清圆的胸腹都被他硬邦邦的肩头顶住了,闻言又故意干呕一声。
  谢尽芜脸色都变了,加快脚步赶紧来到河岸边。
  叶清圆:“……”
  幸好千花河畔最不缺的就是船舫。谢尽芜把叶清圆放下来,立刻又退出两步远。
  叶清圆:“……?”
  她走过去,却听谢尽芜拧着眉防备地看着她:“你现在还想吐吗?”
  原来他避开这么远,就是怕这个啊。
  叶清圆心中大呼过分。抬眼见谢尽芜,却见他挺直的鼻梁上有一抹红,眸中也有些泪花,想了想,应该是方才磕的。
  估计他挺疼的吧。
  这么一想,她摸了摸自己毫无感觉的下巴,无声一笑,心里又平衡了。
  谢尽芜叫她亲自选了一条小舟,取出银钱付给船家。
  叶清圆醉呼呼的,目光发飘,飘着飘着就被别处的亮光吸引了。
  谢尽芜见她挪不动步子,烦躁道:“又不坐船了?”
  叶清圆伸手一指:“你看那边,真漂亮。”
  街上的人比傍晚时还多,摩肩接踵,熙攘热闹。河岸边垂柳的树梢悬系了各色彩灯,灯下的面孔俱是喜气洋洋。
  千花河面上忽有亮光淌过来,一朵朵设了蜡烛的水莲灯绽放在涟漪微漾的河面,随流水颤巍巍地漂散而去。
  那薄薄的灯罩里有字,均是岸边百姓亲笔写下的祝福之语,有盼望学业有成、生意兴隆的,也有写身体康健、阖家安乐的。
  更多的则是郎君小姐共写一盏灯,期盼与心上人修得圆满。
  花灯如昼,漫若银河。
  谢尽芜的视线落在旁边正写祝福语的母子身上,隐在垂柳阴影中的眉眼蓦地怔了怔。
  那是个不满六岁的小孩子,正处在换牙的年纪,在纸条上写下的笔迹也很稚嫩,甚至有几分丑。
  他的娘亲在旁看着他写,满眼却都是温柔的笑意。
  小孩子搁下笔的同时,他的父亲也捧着三碗豆乳回来了。母亲点燃莲花灯里的蜡烛,三人挨得紧紧,一起将那莲花灯放在了水面。
  他们脸上的笑容幸福得简直要晃人眼睛。谢尽芜的眸光淡淡,神情竟一时有些恍惚。
  “谢尽芜,我们也放花灯吧?”叶清圆晃了晃他的手臂。
  谢尽芜回过神来,眼睫低垂,掩住了眸中的落寞,冷声道:“不是要坐船回家吗?”
  “那个待会再说,现在有对我来说更重要的事。”
  什么重要的事?
  叶清圆扬起脸笑,努力将带了醉意的目光凝聚在他面上,郑重其事地说:“谢尽芜,我们放花灯,好不好?”
  有调皮的孩子牵着花灯嬉闹,笑声汇入两岸熙攘络绎的人群中。
  叶清圆买了两盏莲花灯,向老板借了笔。她醉意上涌,提笔写字时视线不太聚焦,手腕也隐隐颤抖着,写出来的字便有些鬼画符。
  像是上课犯困时记的笔记,凌乱中有种沟通阴阳的效果。
  无论如何,心意到了就好。
  画好之后,她将纸条卷好贴在灯壁,点燃蜡烛。亮光从莲花灯的花蕊漏出来,一簇明亮的火苗燃烧在她的手心。
  火光明亮,承载着百姓们平凡而朴实的心愿。
  抬眼看,谢尽芜提着笔垂眸沉思,竟像是一笔未动的样子。
  “有什么愿望吗?”
  谢尽芜的唇角勾起一抹笑容,带着略微的嘲讽。
  “没有。”他搁下笔,“这种东西,本就是虚妄的自我慰藉,毫无用处。”
  第34章 许愿没有不喜欢。
  “许愿、许愿,倒也并非全然是虚妄之事。这莲花灯上的文字本就是承载了人们内心朴实却真切的目标。有了目标,日子也就有了奔头嘛。”
  叶清圆的语调温柔,近乎是在哄他:“其实人生就是这样的,有美好的愿望,有前进的动力,最重要的还有付出努力,慢慢就可以把生活过好的。”
  谢尽芜听完她说的话倒没多大感触,反倒是有些悲凉的意味。
  他实在没什么美好的愿望。那些关于复仇的、太过血腥残忍的念头不便与人言,更不可能写到莲灯里。纵使他再渴望,也只能将之埋在心底,除了神鬼,便只有他自己知晓。
  他将笔搁在桌上,不打算写了。
  “真的没有吗?”叶清圆循循善诱,“比如,你对自己今后的生活有什么——展望?”
  原书里的谢尽芜在复仇之后就引颈自刎,可见他骨子里其实是悲观消极的。他活了十九年全靠一股复仇的意念撑持,复仇雪恨后,他就连活下去的动力也没了。人生倏忽失去方向,入眼处处皆是虚无。
  他其实是个没有自我的人。少时流浪,入希夷殿后活得也像个杀人机器,如今他满脑子都被复仇的念头占据,所谓端方有礼也不过是用来行走四海的伪装。他没有半点关乎自身的念想。
  这怎么可以?无论大小,人总是该有个堪称“不错”的念想,大到人生展望,小到眼下的一顿美食,总归是能撑持自己活下去的动力。若是长久虚无,精神世界迟早会崩塌的。
  谢尽芜此刻就处在这种状态。他除了复仇什么都不想,也不见他对别的事物有什么喜好,说他“清心寡欲”那都是抬举他。


上一章目录+书签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