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3章

  许家庄的百姓们避世而居,心性淳朴。此时救人为大,便顾不得什么隐患,众人协力将他们带回庄子里,轮番照顾、治疗了半个多月后,二人才悠悠醒转。
  这一醒,两人都是大脑空白、神情茫然,将自己的来历身份甚至姓名都忘得一干二净。
  那姑娘像是与人狠斗过一场,满身都是贯穿的刀剑伤,看着就疼。她身体素质极好,醒得也早,醒来时竟连眉头也没皱一下,只是沉默着翻了翻自己的贴身物件,取出一张繁复精美的令牌来,见上头镌刻一个小小的“枝”字,又见窗外日照金山,干脆给自己取名金枝。
  那少年的体质却虚弱,又昏沉了将近七八日才醒来。
  醒来时金枝姑娘正背对着他坐在窗前写对联。窗外的雪静静地落,他怔怔地看了半晌,蓦地剧烈咳嗽起来。
  少年的脑海中更是空白一片,脸色也痛苦得很。更惨的是,他连贴身物件都没有,穷得只剩一件衣袍了,无从推测自己的身份来历。
  金枝姑娘笑得很嘲讽,说:“看来你才是没有来历的人呢。得了,你从雪地里来,今后就叫雪生吧。”
  听到这里,叶清圆和谢尽芜就明白了。
  这少年和姑娘,就是顾雪庭和顾九枝。
  阿楠抿了一口茶,笑吟吟道:“那时候是大雪,大雪封山之后,就别想再出去了。金枝和雪生无处可去,我们就商量着干脆在村子里给他们修整出一处院子,叫他们放心住下好了。”
  许雁含补充道:“就是晴雪院。”
  白璟震惊道:“你们也太好了吧?!连院子都帮他们修好!”
  他小声道:“其实我也想……”
  阿楠笑道:“可以,先付账。”
  “付账?”白璟道,“原来还要钱的啊。”
  “这是自然了,公子在想什么呢?”阿楠笑着摇头,继续讲道,“金枝姑娘出手十分阔绰,还亲手画好了图,要我们原原本本地按照图纸修宅院。她既有钱财又很聪明,所以我们那时都说,金枝姑娘一定是出身富贵人家的才女。”
  晴雪院耗费了将近一个月就修建好了。那时临近年关,雪生和金枝同是天涯沦落人,又朝夕相处,不免生出惺惺相惜的意思。
  雪生相貌清秀、身体孱弱,是个寡言沉默的病弱少年。金枝却活泼开朗,同时颇有个性坚守,做事风格也是说一不二,两人放到一块恰好互补。
  短短的一个月过去,金枝与雪生,竟相处得很是融洽。
  阿楠温声笑道:“那时候雪下个不停,夜里无趣,他们两个就喜欢来酒馆玩儿。金枝姑娘喜欢打叶子牌,玩得起兴时就要喝热酒,不知不觉就开始醉。雪生身体不好,总是咳嗽、愁闷,眉头从未舒展开过。他不会打牌,就在旁边替她把酒热好,盯着她,不许她喝醉。”
  这时,旁边有人微笑着道:“雪生有一支玉笛,而金枝姑娘却会唱歌,他们兴致来了,便要将桌椅都拉开,闹着要给我们演奏。”
  “他们两位,既像姐弟,又像恋人。那时候,我们都以为他两个会永远这样。”
  可是,被大雪封闭的许家庄就像是一场梦幻泡影。再美丽的梦,也会有醒来的时候。
  上元佳节,月朗星稀。各色彩灯悬垂在廊檐下,光华流转。
  冬天的山上很冷,夜很长。幽邃无际的夜幕当头压下来的时候,人就会感到一种漫无边际的孤寂感。所以许家庄的百姓们晚上就会聚集在酒馆,将皮货和草药换来的新酒拆封,一杯接一杯地饮,借此驱逐寒意。
  金枝醉意迷蒙地推开酒馆的门,笑声如银铃荡开在寂静的雪夜。雪生跟在她的身后,眼神清醒,脸色皙白,眉宇间久违地露出一抹笑意。
  金枝的手里还拿着一只酒壶,回身笑道:“这下好了,打了一场叶子牌,连家底都输光了。”
  她懒声道:“今后我怕是连饭都吃不起了,雪生,这个家以后就要靠你了哟。你快想想自己会做什么,写字、作画,还是算命?人活在世上,总要有一样谋生的手段的。你不要叫我饿死呀。”
  雪生垂下眼睫静静地看着她,殷红的唇衬着雪白的面容,悍然如妖。
  金枝不理会他的沉默,走在前头自顾自地念叨些什么。片刻后,却发现身旁寂静,无人应答她的话。
  雪生并没有跟上来。
  金枝茫然地回过身,松软平滑的雪地上只有她自己的一排脚印。她沿着脚印放远目光,就见雪生站在酒馆门前,抬眼望着
  小路尽头的一行人马。
  那是一群修士,乌发簪高冠,身穿泼墨山水袍。为首的那名修士臂挽拂尘,面容清俊,乌黑的冠带在风中飘飞如墨。
  他上前一步,眼眶和脸颊被冷风吹得发红,颤声道:“师姐。”
  他的嗓音嘶哑,顿时刺激了金枝的神经。
  金枝浑身的血一瞬冷透了,脑海里走马灯一样想起了那些被她遗忘的事。
  她几乎是不自控地向前走了几步,怔然地望着周遭的雪地与酒馆,还有孑然而立的那个名叫雪生的清瘦少年。
  酒馆里依旧热闹哄哄,昏黄的烛光透过窗纸洒在雪地上。他们好像还在打叶子牌,琥珀酒清冽的香味阵阵透过来,与她手中酒壶里散发出同样的清香。
  顾九枝惊到极致、怒至极点,唇角反倒是噙着一点冷笑:“雨阁?”
  宋雨阁连忙上前,将雪白的大氅披在她的肩头,声音里还有些后怕:“师姐,我们找了你快两个月,终于见到了你。师姐……可是一切都好?”
  顾九枝站在雪地里,满头都落满了雪花。
  她的目光落在雪生身上,眸中有恨意凝聚,几乎是咬牙切齿地回答了他:“好,很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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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阿楠叹了一口气:“从那以后,金枝姑娘就像是变了一个人似的。她看向雪生的眼神,特别的……复杂。”
  “那些修士们看起来都是金枝姑娘的手下,对她惟命是从的。他们好像是有些急事,第二天就商议着要离开了。”阿楠道,“金枝姑娘先前打叶子牌的时候,将一对耳环输给了我,我心想这件物品必定是十分重要的,便连忙跑到晴雪院,想将耳环还给她。
  “可是,等我到了晴雪院之后,却无意间听到了金枝姑娘和那位宋道长的谈话。金枝姑娘似乎在纠结是否要将雪生一块带走,毕竟他们也相识许久,有一份情谊在。可那位宋道长却是不同意,而且还说什么要‘永绝后患’之类的话。我虽愚笨,却也听得出来,这不就是要杀了雪生吗?我吓得不得了,回过神来的时候,金枝姑娘竟和那宋道长吵了起来。
  “她也不想对雪生下杀手吧?我是这么猜测的。两个人吵得十分激烈,晴雪院看守的修士们吓得连大气都不敢出。我贴在墙角听了一会儿,他们吵到最后,到底还是金枝姑娘吵赢了,说‘总归他现在什么都不记得,你若不放心,我来担保便是!’,那位宋道长也是气得不轻,最终只说了一句‘拭目以待’之后,便拂袖离开。
  “两人闹得不欢而散。我又在墙边蹲了一会儿,估摸着金枝姑娘的气消了,才想去敲门归还耳环。谁曾想这一转身,竟见到了雪生。
  “他身形本就清瘦,浑身落满了雪像是要凭虚而去一样,也不知在那里站了多久。我当时心里好尴尬,偷听墙角被人发现这种事太不体面。可我都还没开口呢,雪生的唇角向下一撇,两行清泪哗地淌了下来。”
  “我至今也想不明白,他那时究竟是感动于金枝姑娘的好言相护,还是气愤于那位宋道长对他起的杀心。”
  第69章 哥哥回去再想
  “我猜那时雪生的心里定是很感动了,毕竟金枝姑娘不顾那么多人的反对,甚至不惜和宋道长大吵一架,也执意要将他带走。金枝姑娘一定是很看重他们之间的情谊。”
  “如此才不枉相识一场啊!”
  “那宋道长真是一点也不通情达理,人家两人就算是相好又怎么了?至于说什么‘永绝后患’吗?”
  酒馆里客官不少,阿楠的声音虽轻,却也逐渐有人侧身倾听。
  说话之人想必是早就对宋雨阁颇有微词了,此刻便忍不住为雪生打抱不平。
  “话不能这么说,那金枝姑娘出身必定高贵,而雪生只是一个来历不明的清贫少年。就算金枝甘愿,她家里的人也不会同意这桩事情啊!”
  “对对,况且金枝姑娘比雪生大了十来岁呢,年龄差得太多了。不妥、不妥!”
  旁边很快有人反驳他:“年龄不是问题,只要两个人是心意互通,其他的都不重要。他们当初住在这里的时候,不是照样相处得很好吗?”
  “他们相处得好,前提是在这里抛却了所有的背景、家境与责任。一旦回归现实,那沉甸甸的担子压上来,这份感情就注定不会纯粹。就比如这雪生,当初宋道长亲口所说的,雪生身体太弱、灵脉未开,可能都活不过十六岁。这样的病秧子就算领回去,对他们这种看重实力的世家又有什么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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