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4章
他的两条臂膀都断裂,热血染红了水墨袍,形容狼狈,满面血污。
李小满气喘吁吁地搀扶在侧。
他是少年体格,本就力气不大。可云山是个成年男子,又失了双臂,根本是逃也逃不快。李小满费了好大的力气给他包扎好,半是搀扶半是背负,好不容易才将他转移到此处。
“慢,歇息一会儿吧,此处应当是没人会追来了。”
云山重伤难愈,失血过多导致脸色太过苍白,片刻后才嘲讽地一笑:“没想到顾九枝竟是这般狠心之人,连我也要杀。”
李小满的脸上满是惶惑,他从腰间取出水壶,讷讷道:“长老,喝点水吧。”
云山的视线终于落在了他的脸上,蹙眉道:“我瞧你有些眼熟,你叫什么名字?”
“李小满。”他挠挠头笑了,“长老忘记了吗?来到冽雪山谷之前,是我在长老院外跪了半天,恳求长老能给我这次表现的机会。”
他这么一说,云山仿佛是有点印象了。
他那时看到院外跪了个毛头小子,还当是来要饭的。结果一问,这小子竟是想求自己把他安排到冽雪山谷的任务之中,倒有些雄心壮志。
云山那时根本没放在心上。可转念一想,冽雪山谷中情况复杂,万一出了什么岔子,眼前这小子还能当个血包,免得长老院亲传的弟子们受伤。
所以,他答应了李小满的恳求,将他安排在第一批探查山谷阵法的队伍中。
可到头来,亲传弟子们一个个逃之夭夭,他安排过来当血包的李小满却不顾自己安危,任劳任怨地将他从山谷中救了出来。
何其讽刺。
云山若有所思道:“若我没记错的话,你现在是渡真的外门弟子。”
李小满有些不太好意思地笑了:“我……不太聪明,跟着顾景年师叔学了许多年,至今也只学了皮毛。”
“嗯,无妨,”云山仰靠在树干上,“等回到渡真之后,我便收你为徒,将你记在长老院门下。”
“真的吗?”
“自然。”
李小满笑了,笑意不达眼底。
他埋首为云山擦拭了手臂的血迹,又洒了些止血的药。
他的动作认真,给云山抹药的手法也很虔诚,仿佛在进行什么仪式。
过了一会儿,李小满轻声道:“我的资质平庸,也没有开窍,来到渡真以后除了屡屡受挫就是到处给人做小弟,照这么发展下去,就算我再努力,撑死也不过是个年龄很大的小弟。长老一定很好奇,为何我连半点希望都看不到,却还想要挣扎着留下来,对不对?”
不对,云山一点都不好奇。
但是云山没吭声,咬牙忍痛。
只因为此刻还需要李小满给自己疗伤,所以勉强忍受着他的废话。
“其实我拼命想要留在渡真,就是因为云山长老。”李小满低声道,“我从小就没有父亲,他若是活着,年岁应该和长老差不多大。”
话音落下,云山惊得差点将眼珠子瞪出来。
目光在他脸上用力扫过两圈,确认这孩子没得疯病,才低声道:“你注意措辞!”
李小满抿了抿唇,故意跟他较劲似的:“我从小就没见过我爹。我娘从来不曾提起过他,只说他是死了。”
云山拧眉,瞪视着他。总觉得李小满这模样有些熟悉。
“我娘生得十分漂亮。街坊邻居们都说,她年轻时曾是苏城里有名的绣娘,什么都会绣,什么都绣得像是真的,可是自我记事以来,阿娘就从来没绣过任何东西。
女人相貌柔美,一双含情美目宛如蒙上烟雨般,不笑也撩人。
李小满那时年纪虽小,却也能从邻居们的话语中听出些东西。
比如嘲讽,比如耻笑。
女人不曾成婚,青梅一样的年纪,却先孕育了孩子。
一个不知生父为谁的孩子。
“我六岁的时候开始念书,学堂先生夸我聪慧,过目不忘。我很高兴地跑回家,想要将先生夸我的话讲给阿娘听,本以为阿娘会对我很欣慰,可是阿娘却训斥了我一顿。
母子两人相依为命,离开苏城,一路辗转。途中受尽白眼,吃遍了苦头。
她早已不是绣娘了,常年的劳作让女人本来柔嫩的手心生满了薄茧。
她也不像从前那样白,夏日暴烈的阳光让她的肌肤发黑、粗糙。
“阿娘告诉我,做人是不可以太得意的,得意就要忘形。一旦忘形,便容易招惹灾祸。”
云山总觉得不太对劲,仰头靠在粗糙的梅树静静地听。
李小满这架势倒像是有点犯病的意思,迫不及待地将自己的身世经历讲出来给他听。
谁问他了?
李小满抬眼瞥了一眼云山的脸色,继续道:“我很听阿娘的话,阿娘叫我不要张扬,我便低下头做人。我们两个就这样相依为命,很艰难地过日子。”
“可是后来阿娘病了。”
女人不住地咳血,缠绵病榻,虚弱至极。曾经美艳的面容也被病痛折磨得宛如枯萎的娇花,让人视之不忍。
“她得的病很是奇怪,我求遍了全城的大夫,他们却说,从来没见过这种病。我们都觉得很奇怪,阿娘平日里身体很是康健,为何会一夜之间就患了那么罕见的病呢?”
李小满抬起眼,目光冷冷地注视着云山:“云山长老,你有什么头绪吗?”
云山越听眼睛睁得越大,到最后脸上表情竟像是活见了鬼:“你、你是……”
李小满静静看着他,想听他会说出什么话来。
可是云山皱着眉思索许久,竟像是根本想不起来的模样。
他酒后一夜风流,悔恨不已,留下钱财,头也不回地离开。
却全然不顾,女人活在众口铄金中,将会承受何种痛苦。
“所以在你的眼中,我们这种人就卑微如草芥,如蝼蚁。”
李小满讥讽地一笑:“微不足道得被你利用致死,而你却连我们的姓名都记不住。”
云山胸腔中气血翻涌,低声道:“你到底想要什么?”
“我什么都不要,只要你为我娘的死付出代价。”
坏了,这小子一心为他娘讨回公道,怕是不好对付。
云山皱眉,缓了片刻,决定先稳住他:“那些事情都已经过去了。你若是能就此放下,等回到渡真之后,你想要什么东西我都可以给你。”
“我稀罕吗?真当你们渡真的东西是什么香饽饽吗?”
李小满嘲讽道:“自从来到渡真,我就再也没有一天开心。我想法设法地接近顾景年,再利用顾景年接近你,你知道我遭受过多少屈辱与嘲笑吗?可是为了给阿娘报仇,我可以忍,忍到你们所有人都对我放下戒心,忍到真相大白的那一刻。”
说到此处,李小满竟是笑了出来:“你还妄想能回到渡真,做你的云山长老吗?你难道还看不出来,顾九枝早就想铲除包括你在内的长老院吗?你想要回去,到时等着你的恐怕也只有一死吧。”
话音落下,云山的唇边蓦地涌出大量
鲜血。
他的眼珠逐渐失去光彩,神情也呆滞许多。
方才李小满为他洒上的大量“止血药”,终于起了作用。
李小满冷冷看着他的脸,看着他脸色青紫,口鼻中流出乌黑的血迹。
云山眼眸大睁,从齿关中挤出一句痛苦的责问:“你……!你做了……什么?!”
风冷雪清,李小满的神色显出短暂的茫然。
他恨了十几年的云山,又怕了十几年的云山,原来也有着一条如此脆弱的性命。
在这个修行界呼风唤雨几十年的云山长老,一点剧毒,就可以置他于死地。
原来在死亡面前,人人都是平等。
许久后,李小满才淡声道:“阿娘生病之后,我们花光了所有的积蓄,甚至到处借钱,也没能治好她的病。”
“我不再去学堂念书,将书包和课本卖掉,出去到处给人搬箱子卸货,只求挣那一点铜板,能买得起两个窝头。
李小满拿起洁白的纱布,动作很轻地擦去云山脸上乌黑的血。
给他最后的体面。
“没人知道阿娘生了什么病,她只是痛得神志不清,痛得恨不能拿刀要伤害自己。那两个铜板硌得我手心都在疼,我站在门外听着阿娘的痛呼声,却连买药都不知道该买什么。
“没过多久,阿娘就再也忍受不住这种痛苦,喝药自尽了。”
山风呼啸,雪飘簌簌。
李小满跌坐在冰冷的山石上,声音发涩。
泪水早已流尽了,此刻再难过,也哭不出来。
“下葬的那天,我去收拾阿娘的枕头被褥,这才发现那枕头底下竟还压着好多铜板以及一张字条。”
“她叫我不要放弃念书。”
“我拿着那些钱又去学堂。”
“再后来,有一位姓谢的白衣公子找到了这里。他告诉我,我娘本来没有生病,只是中了转玄三术,替顾千城的夫人承受了病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