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9章

  “是,考虑清楚了。”叶清圆认真道,“既然是他的真实过往,无论如何我都要去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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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天光黯淡,阴雨濛濛。
  满山满村都笼罩着一层雾气,空气湿润得随手都能攥出一把水来。
  江边的竹房子好像要发霉了,密布的阴云下也总闪烁着湿润的亮意。浓雾贴着水面流淌下来,合着飘拂如霰的冰冷雨星,将视野揉得更为模糊昏沉。
  谢尽芜蹲在江边洗剑。
  雪亮凝澈的剑锋上沾染了不知是什么妖鬼的血液,花花绿绿粘稠恶臭,恶心得要命。他洗了很久才洗干净,江水流淌着将那成团的污浊冲向山下。
  他收剑入鞘,等水又变得清澈了,才掬起一捧水随意洗去手臂和脸颊的血迹。
  水珠砸在微波荡漾的江面上,溅起碎玉清珠。
  叶清圆站在他身旁,见他眉睫低垂,神情中有浓浓的倦意。
  谢尽芜察觉不到她的存在,只是抬袖将脸上的水擦干净。
  不经意间一垂眸,竟见那水面一尺之下现出半张发白肿胀的大脸,正露出满嘴锯齿状的牙齿,快活地朝着他笑。
  大脸在水下和他打招呼:“小公子……咕噜咕噜,你好……咕噜咕噜……呀……”
  一串乳白色的水泡涌上来,在水面炸出腐烂的气息。
  叶清圆从没见过这么恶心的肥脸,当即吓得大叫一声,慌忙躲在谢尽芜的身后。
  谢尽芜的眸光沉静无波,反手就抽剑刺进去,淡绿的血液霎时扩散开来,染得江水浑浊一片。那张肥脸像是被戳破的气球一样,慢慢浮出水面,随即被江水冲走。
  他换了个地方又洗剑,看也没看那东西一眼,随后头也不回地走了。
  雨后的村道湿滑崎岖,叶清圆小跑着跟在他身后,犹自反胃想吐。
  那张大脸也不知在冰冷的江水里泡了多久才成就那副“尊容”,竟还那么自信地朝着谢尽芜咧嘴散发魅力,也是够恶心的。
  她抬头看向前方的谢尽芜,他脸色依旧如冰山,像是早已对此习以为常的模样。
  这是第二个小世界,谢尽芜已经是十四、五岁的少年模样。
  他英挺劲瘦,脸上的青涩尚未褪去,眼神却已经变得冷漠阴郁。他穿一身利落箭袖,头发也高高束起,满身的灰黑两色,就连手掌也缠了墨色绷带,却露出半截冷白的手腕。
  那绷带上好像有某种咒文,光线太暗,叶清圆看不清楚。
  她腹诽道:难道这个小世界里的谢尽芜,就天天和这些妖鬼打交道吗?
  谢尽芜没有避雨的意识,冰冷的雨水打湿他的乌发和肩头,又沿着他手臂缓慢地往下淌,他却好似浑然不觉。
  他也不知自己为何会出现在这个整日下雨的小山村,仿佛他生来就在此处,今后也将一直居住在此。这茫茫青山和冷冷江水看起来是好一幅烟雨朦胧的水墨画,实则山后头、树林中,江面下,处处是妖鬼,他持剑在此杀了快两年,都没有将它们杀干净。
  妖鬼肆虐,却没有百姓遭难。因为这山村中本就没有百姓。
  他是唯一的活人。
  谢尽芜也曾疑惑自己为何要待在这里,可后来发现他只是出不去罢了。他曾经沿着奔涌不息的江水往山外走了两天两夜,想要走出这片阴森的鬼蜮。途中经过无数破败的木桥与蔓草荒烟,终于浓雾之后又现出连绵的竹楼与树木。
  他平静地靠近,平静地发现自己又回到了原地。
  脑海中有个声音告诉他,只要杀光这山里的妖鬼,他就可以离开。
  可是两年过去,山村里妖鬼依旧泛滥。
  谢尽芜不觉得失落,更不会绝望。
  他只是觉得很没意思。
  除了完成命令之外,他其实也不知道自己还能做什么。
  雨势逐渐变大,芭蕉叶子被激打得轻晃起来。叶清圆置身在这方小幻境中,犹如灵体一般。冰冷的雨水从天幕落下来,也只是毫无阻碍地穿透她的身体,随后砸落在地面上,而并不能在她的衣衫留下半点潮湿之意。
  她跟着谢尽芜进了竹屋里,想要看看他不杀妖鬼时会做什么。
  竹屋很干净却甚是简陋,除了床和桌椅之外,什么都没有,荒凉得根本不像是有人居住的样子。谢尽芜随手将长剑搁在桌上,转身去取了药瓶和绷带,随后便在窗边坐下,抬手将衣服层层解开,最后里衣也褪至腰腹处,露出满肩满背血淋淋的伤口。
  浓重的血腥气息霎时充盈整个房间。
  叶清圆顿时就被吓了一跳。这伤口像是被某种猛兽的利爪撕扯而成,深可见骨,瞧起来极为骇人。
  谢尽芜受了这么重的伤,可是这一路走来他竟也连眉头都没蹙一下。
  “怎么回事?怎么伤成这个样子?”
  叶清圆在他身边坐下,明知他对自己的存在无知无觉,却仍旧忍不住替他害疼:“就算要杀妖鬼,也该小心啊。”
  谢尽芜面色冷肃,早已忍得脸色发白。他探手从窗台取来半坛酒,随后在叶清圆震惊的目光中,手腕一翻,清亮的酒液当即哗啦啦地淌了他满背。
  他痛得闷哼出声,几乎是瞬间就出了一身薄汗。酒坛“咚”的一声歪倒在地,谢尽芜手指颤抖地打开药瓶,将白色的粉末洒在伤口处,随即咬着牙缠上了两圈绷带。
  他其实根本看不到背后的伤痕,药粉和绷带都用得简陋,甚至还有伤口裸。露在外,正在渗血。叶清圆连看都不忍心看,伸出手想要替他好好包扎一次,手指却连碰触他都做不到。
  她的指甲掐在手心里,止不住地替他难过。
  “以后再碰到这种很厉害的妖鬼,一定记得赶紧躲开啊,”叶清圆轻声说,“不要总是让自己陷入那么危险的境地。”
  谢尽芜听不到,也感受不到。
  他在窗边坐了许久,秀挺的眉紧蹙着,睫尾颤颤,漆黑的眼眸也蒙上一层水雾,像是在慢慢消化这刮骨般的痛楚。
  他十五岁的时候,也曾这般孤独地舔舐着伤口吗?
  叶清圆伸出手,手心在他皙白湿润的脸颊虚虚地揉了两下,像是想要隔空传递给他一些安慰。
  她知道谢尽芜的身上有许多狰狞伤痕,却不曾想过这些伤痕竟来得这般痛。
  他处理伤势的手法如此粗暴,却如此娴熟。或许在过往的无数个日夜里,他也曾这般利索地给自己“疗伤”。
  并非敷衍,而是连半点认真的气力都没有了。
  片刻后,谢尽芜换上一身干净的墨色衣衫。这一场剧痛像是耗尽了他所有的气力。他慢慢侧躺在冷硬的竹床上,面朝里,疲倦地阖上双眼。
  -
  翌日清晨,叶清圆再次进入了小世界。
  阴冷的雨下得没完,有六条腿的青蛙潜伏在草丛中疯狂嚎叫着,发出尖利刺耳的鸣声。
  江水漫漫,奔涌而去,有点要决堤的征兆。远处好像冲上来一具尸体,惨白虚软的皮肤汩汩往外冒着绿水,有个扎羊角辫的红衣纸人跌坐在尸体的旁边哭天喊地,泪水将纸扎的脸都糊成了一团。
  雨水淋湿它纸扎的身体,它慢慢地湿烂、垮塌,然后和尸体一起,又被江水冲走。
  叶清圆没有找到谢尽芜,也没有看到别的“正常”活物,于是一回生二回熟地进了他的竹屋。
  昨日换下来的染血衣衫已经洗好了,就搭在窗外翠绿的竹竿上,湿漉漉的还滴着水。叶清圆抬眼望了望天,分明还下雨呢,谢尽芜怎么把衣服晾在外面?好笨。
  她想要将衣服收进来却也爱莫能助,随即想道:就算不下雨,依照着这个小世界里的天气,衣服也是绝对干不了的吧?
  毕竟,这里的雨似乎不会停歇。
  冷雨更急了。叶清圆不想再坐在窗边,可是竹屋里的摆设又实在简陋,除窗边竹椅之外就再无坐处,她只好挪到谢尽芜的那张竹床上。
  坐下的一瞬间,她感觉到自己的屁股好像被硌了一下,皱眉道:这床怎么硬得跟板砖似的?
  她掀开一看,发现这竹床竟是仅铺了一层薄薄的床褥,难怪这么硬,躺得下去吗?
  怪不得谢尽芜那时就说她的床榻软,又依赖万分地紧紧箍住她的腰身,将脸颊埋在她颈窝,说夜里睡觉时抱着她就好像在抱住一团云、一缕雾似的。
  原来他自己就这么睡啊。
  叶清圆叹息着。不过乐观想,这怎么都比树杈子和山洞要好些。
  天气潮湿,这被褥也像是吸足了水分,稍用力就仿佛能拧出水来。叶清圆在竹床上坐了片刻,蓦地意识到一个问题——
  诶?
  我可以触碰小世界里的东西啦?
  她又惊又喜地拍了拍床榻,手掌却再一次穿床而过。
  “……这蕴灵珠里是不是有bug?”叶清圆无语,“还是系统有bug?”
  系统很委屈地为自己辩解:“目前还未检测出异常,宿主请不要责怪系统。”
  话音落下,叶清圆还想说些什么,却忽听窗外传来一阵隐约的脚步声,是谢尽芜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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