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下一刻,他猛地反应过来,这不是什么夜雾。
  深暗的气息自他身上缕缕析出,逐渐凝聚,再散开时,凭空出现了一个白衣青年。
  松姿玉貌,俊美非常。
  “赵锦宁”见过他。
  跟在这渡魂师身边的那只鬼,本应待在她那把伞里的。
  原来他其实并不在伞中,而是一直悄无声息地附在自己身上。
  “赵锦宁”眸色微沉。
  ——他竟对此毫无察觉。
  眼前这一人一鬼,看来都不简单。尤其那鬼来头不小。
  “赵锦宁”并不清楚他通身黑气是怎么回事,但结合种种,那似乎是自己方才频频不利的源头。
  在赵家庄假装昏睡时,他曾听见那符师唤过一声“倒霉鬼”。
  ……难不成这鬼魂如此邪气,竟能影响他人运势?
  晓羡鱼瞧着他晦暗神色,笑吟吟道:“你瞧,我说过的——你很快就会知道了。”
  离开赵家庄前,她便暗中指示奚元找机会附到赵锦宁身上,像祸害商小公子一般祸害他,用那身狗憎人嫌的黑气助她一臂之力。
  敌人瘟神上身,岂不等于我方鸿运当头?
  不得不说,倒霉鬼真好使。
  那头黑气萦绕的中心,奚元慢条斯理地掸了掸雪袖,望向她,“小仙姑,他身上好挤。”
  晓羡鱼:“……什么?”
  奚元抬手一勾,从“赵锦宁”身上勾出了另一抹鬼影——居然是那女鬼。
  她被奚元拎在手里,睁着一双过分大的黑瞳,鬼气森森……同时还有点懵。
  第8章 邪修 谁还没点小秘密了。
  赵家公子一具清癯的壳子里,容纳夺舍者的生魂一抹,女鬼一只,原主残碎的旧魂一片。
  再加上倒霉鬼,确实算得上“拥挤”了。
  “赵锦宁”忽然阴森森地开了口:“愣着做什么?”
  他这话是对那女鬼说的。
  因为就在声音落下一刹,她脸色蓦地变了。
  狰狞、痛苦,好似深陷挣扎。短暂的瞬息过后,她的双眸染上了猩红,血口大张扑咬向奚元——
  舌面上黑色的印记一闪而过。
  晓羡鱼匆匆瞥见,不由一愣:“魂契?”
  奚元不避不让,只懒漫地将手臂抻直了些。那女鬼细瘦伶仃、轻若无骨,就这么被他拎着,像只猫儿似的乱抓乱挠……够不着。
  晓羡鱼趁机甩出一道符将她
  镇住。
  “……”
  “赵锦宁”大概没料到她竟如此指望不上,气急败坏地斥了声“废物”,转头阴毒地盯向晓羡鱼。
  那眼神若能化半点为实质,铁铸的人儿来了都得千疮百孔。晓羡鱼“嘶”了一声,心道:“好凶。”
  下一刻,他身上属于赵锦宁的皮囊塌垮下来,犹如融化的蜡像,骇人至极。不消片刻,外壳如蛇皮蜕尽,真身显露。
  晓羡鱼从未见过有人长得如此……恶心。
  他不知换过多少具身体,吞食了多少生魂,已全然变成一个“集合体”——大致的人形之上,粗劣地黏合着数块残缺、辨不出原样的肢体部件。
  血肉模糊、令人作呕。
  ……感情这才是倒霉鬼那句“好挤”的实质意思。
  难怪他说这话时隐约还有几分嫌弃。
  晓羡鱼突然反应过来不对劲——这人大势已去,拼尽最后力气作此挣扎,不能只是为了恶心一下她。
  她下意识后退,但与此同时,对方身上陡然释出了某种不详的气息,毒蛇似的地纠缠而来。
  触及那气息的瞬间,滔天的恶意当头浇下。
  晓羡鱼好似看见了无数恶魂尖叫着爬出泥地,争先恐后、面目扭曲,一双双皮烂肉腐的手攥住她的衣角,想要将她拖下无间炼狱。
  那画面无比可怖。
  也无比熟悉。
  晓羡鱼的身体瞬间僵硬。
  恍惚中,地面不知何时已化作深沼,失重感寸寸漫湮,她感到自己正在往下陷落,却动弹不得半分。
  那一刻说不出是窒息绝望、还是即将坠入炼狱的微妙解脱感。
  呓语在耳畔萦绕不散,蛊惑着她——
  沉下去吧。
  沉下去……就清净了……
  忽然,眼前一暗。救命的帷幕挡落在她与炼狱之间。
  铜钱碎响。一只冰凉的手覆上了她的眼睛。
  “别听,别看。”奚元的声音离得极近,沁着霜雪之意的吐息擦过颈侧,他低声道,“听我就好……看我就好。”
  凄厉的尖叫、恶毒的呓语顷刻远去了,犹如海浪退潮,将那些深不见底的恶意尽数卷走。
  长睫微颤,轻扫过苍白的掌心。她眨了下眼。
  察觉到她清醒过来,奚元松开手。
  晓羡鱼再望向前方时,不由睁大了眼睛——
  那夺舍者离她仅两步之遥,看来是想趁她神志不清的时候偷袭……并没能成功。
  不知何故,此刻他躺在地上,气息全无。闻铃伞贯穿整个胸膛,将他牢牢钉在地上,深黑色的血不断渗出,许多小虫子在其间扭动。
  场面凶残,死得不能再死。
  ……她陷入梦魇不过几息间,这是发生了什么?
  晓羡鱼望向奚元。
  “你干的。”奚元面不改色,指了指凶器闻铃伞。
  晓羡鱼:“……”
  真的吗,她刚刚都站不稳了,还能失手把人杀了?
  “小仙姑果真厉害,”奚元补了一句,“纵然神志不清,也能感知杀意、绝地反击。”
  晓羡鱼沉默半晌。
  行吧,谁还没点小秘密了。
  “好,那就当是我干的。”她木着脸说道,“可你……我下手也太狠了,打个重伤便成,这下直接死了,什么也问不出来。”
  奚元轻叹一声:“别责怪自己。”
  晓羡鱼:“……”
  我在责怪你!
  想必倒霉鬼不了解事情的严重性。她深吸一口气,看着他认真说道:“‘魇鬼’……他是邪修。本该三百年前便死绝了的邪修。”
  言下之意,很多东西需要他活着来交代。
  奚元安安静静瞧着她。
  晓羡鱼蓦地想到,这倒霉鬼不知死了几个年头,记忆又不全,不一定知道她在说什么。
  她耐心解释:“方才他放出来将我魇住的那些恶魂,叫做‘魇鬼’。只有‘魇息’……也就是世间至浊至污之气才能养出魇鬼,修炼这种气息的就是邪修。”
  “但魇息早在三百年前一夜散尽,天下的邪修也该都跟着一起消失了才对。”
  那是修真界史书上近千年来最浓重的一笔,亲眼见证过的人都无法忘记。
  血月当空,浓郁的魇息在天幕盈成倒悬的海,阴沉沉地往人间垂压而下。
  无数魇鬼挣扎沉溺其中,被汹涌的浪潮卷向倒悬海尽处的巨大漩涡。
  那漩涡笼罩在青炼山上空。
  魇息是邪修的修炼源泉、力量根本。而有一人,天生身怀魇骨,是万千魇息选中的“魇主”。
  她名叫苏漪。
  书上说道——
  三百年前,妖女苏漪于青炼山禁牢受诛。她为自保启动秘法,汇聚世间魇息,集于己身。
  于是,天下所有邪修的力量都在一夜之间被抽取殆尽,枯竭而亡,死状无不凄惨。
  据说最终苏漪承受不住那滔天的邪恶力量,受魇鬼影响变得疯魔,死在了微玄圣子剑下。有人调侃,此事的起因和过程虽恐怖了些,但从结果看,倒是弄拙成巧,皆大欢喜。
  “我记起来了。”奚元忽然道,“那一夜。”
  他的语气听上去像是亲历者。晓羡鱼吃了一惊:“你……三百年前就在世上了吗?”
  奚元转身,走到不远处,拾起那盏被她随手一扔的提灯。
  那灯不歪不倒,正正落地,故而还好端端的,没烧起来。
  白衣鬼魂提灯回首。
  月色如练,为那一剪侧颜涂上银丝勾线般的浅泽,描摹出某股仙鬼难辨的矛盾气质。
  他偏了下头,追忆似的说道:“那一夜,好多东西消失了,再也没回来。”
  晓羡鱼:“……”
  她总觉得奚元说的“消失了”指的不像邪修……而是别的什么。
  看来倒霉鬼的记忆还是一团糟,想起来的和她说的压根不是一回事。
  晓羡鱼有些头疼地按了按眉心。
  奚元瞧见她这模样,弯唇轻笑起来,“小仙姑莫恼,或许还有个法子。”
  他眸光一转,落到某处。
  晓羡鱼顺着瞧过去,发现是那只被符咒镇着的女鬼。
  晓羡鱼眨眨眼,恍然。
  ——是了,还有她呢。
  那女鬼是邪修的“契奴”——她舌面上的黑色图案便是魂契印记,云山主修课上曾教过如何辨认,晓羡鱼没打瞌睡的课屈指可数,记得尤为清楚。
  魂契是一种单方面的契约,本质是人对阴鬼种下的咒术——下咒者成为契主,鬼则听命于他,不得违反、不得背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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