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晓羡鱼认得这地方,不仅认得,她还分外熟悉。
这里叫做“问剑台”,乃天下剑宗试剑之地,亦是天下剑修逐梦、证道之地。
每相隔十年,问剑台便会举办问剑大会。
没什么细则,起初随便两个人上去对决,然后观战席上的人挑战胜出者,就这么一轮一轮打擂,直到出现一位不败之人。
唯二的规定,一是不杀人、二是必须向认输的对手停手。
问剑大会除魁首外便无名次,选拔的仅有最厉害的一人,引得天南海北的剑道强者争相到此证道。
因此问剑大会的观赏性和讨论度极高,学剑的、不学剑的,都喜欢来观赛看热闹。
晓羡鱼抬眼环顾,观战席上人头攒动,每个人的目光都聚集于问剑台上。
而此时此刻,她正站在台上,面前几步外是一个狼狈的握剑少年,正满脸不甘心地盯着她,似乎刚在她手中落败。
晓羡鱼顿了顿,垂眼一看,自己手中的闻铃伞不知何时已变成三尺青峰。
剑已出鞘,凛凛生光。
旁侧席间的观众大声为她喝彩着,热烈的讨论飘入耳中——
“买定离手,买定离手了啊!”
“这上届魁首的实力果真强劲,莫不是今年又要拿头筹了!”
“今日连战二十一人,竟半点也不见疲态。”
“依我看呐,今年的战况是没什么悬念了。你看方才的小子败得多惨,啧啧啧……那可是沧澜剑宗首席弟子啊。”
“现在下结论太早,听闻青炼山的人还没上过场呢……”
……
“那么,下一位上场的勇士是谁?”
“……”
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
一时间竟然没人有胆量前去试剑
直到一道清凌凌的嗓音响了起来——
“我来。”
晓羡鱼心头微微一跳,片刻怔神过后,她循声看去。
观战席二楼,一个少女懒洋洋靠坐在栏杆上,一条腿搭在外头晃悠着。她手里拎着个精巧的酒壶,仰头灌了一口。
然后她抽出腰间佩剑,递出栏杆外,将壶里剩下的酒尽数浇洗在剑刃上。
烈酒撒入纷飞的雪中,少女纵身一跃,从二楼跳下,轻盈落在台子上。
她手中的那柄长剑惹眼极了,纤纤剑身缠绕藤纹,过分靡丽,隐隐带着几分无伤大雅的妖性。
洗剑的烈酒顺着剑身淌下,滴落在雪面。
晓羡鱼安静地望着她,像在望一个久违的故人。
少女拎着剑一路走,地上便一路洇开落花似的痕迹。
她抬起脸,一双秾丽逼人的眉眼含着盈盈笑意,开口道:“我手中剑,名为‘月枝’。”
问剑大会中,挑战者倘若不愿,便不必说出自己的名讳,只需报上剑名。
“月枝剑?”
风花雪月的剑名一出,观战席间某个角落传出一阵哄笑。
有人嗤声道:“这娇滴滴的姑娘家美则美矣,握剑么,便不大合适了——这剑名如此黏黏糊糊不大方,想必实力不怎么样。”
少女听见这话,面色如常,似乎不气也不恼。
她只是微微抬了下眼。
那眸光犹如春水浮着薄冰,也多情、也寒凉,就这么笑吟吟地扫向那人,素腕一抖,将剑上酒渍甩净。
然后她漫不经心地举起剑——
万籁忽寂,连纷繁的雪都仿佛在空中悬停了。
下一刹那。
剑气迸发,雪幕中好似有藤枝疯狂抽长,竟在电光石火之间逼近那人面门。
他神情骤然一变,却来不及做出任何反应,尖锐的枝桠已抵在他的眉心。
好像要将他刺穿。
男子为剑气中灭顶的杀意所慑,半分也不敢动弹。他喉结上下一滚,空白的大脑中只剩下一个念头——自己必死无疑。
然而最终,那枝头只是绽开了一朵漂亮的小花。
柔软,洁白,宛如溶了月色。
“月枝”。
剑气散去,花枝轻轻一颤,转眼融于风雪中。
观战席间一片死寂。
少女用出了最意韵缠绵的一招,轻而易举教在场人知道——她完全可以让别人死得“黏黏糊糊”。
解决完这个小插曲,那意气风发的少女来到晓羡鱼面前,目带好奇地瞧了瞧她,收起方才的乖戾,乖乖巧巧地朝她一揖。
“前辈,”她道,“请赐教。”
晓羡鱼干脆直接,扭头就走:“不赐,认输。”
少女:“……”
晓羡鱼踩着风雪离去,心想,这山神还真没创意。
窥伺心魔,编织幻境,而人在其中的每一分心神波动,都是它的养料。
它越强大,便越能触及人心中最深的恐惧。
对此最好的做法,就是我行我素,不按它给的路数走。
少女还在身后呼喊她。
“前辈!前辈——”
她三两步追上来,语气满含挑衅地激将道,“为何不敢与我一战,你就这么怕输?”
晓羡鱼没有回头,只是轻轻叹了声气,兀自对着漫天风雪说道:“你太拙劣了。”
前半段窥探她的记忆而来,织得倒还像模像样;后半段是不曾有过的走向,这山神大人自由发挥,尽显破绽。
“我才不会如这般紧追不放,”晓羡鱼不得不为自己正名,“人家与我爱打不打,不战而胜我还落得轻松,无所谓落人口舌。”
她懒懒一抬眼:“反正这天底下,没有人赢得了我。”
第32章 一线封喉 满身功德,光明灿烂。
晓羡鱼说这句话时, 语气并不狂妄、也不张扬……甚至不算掷地有声。
她的声音轻而淡,仿佛只是在叙述着一件稀松平常的事情。
雪骤然又大了几分。
“是吗?”短暂的寂静过后,身后的少女忽然开了口, “那你自己呢?”
晓羡鱼脚步一顿,回过头, 对上她一双漂亮得惊人的眼睛。
再苍茫的雪也压不住如此好颜色, 少女容颜清绝, 薄翼似的长睫轻轻一眨, 恍若有蝴蝶沾满月辉、飞入雪光之中。
她歪了下头,笑着问:“你赢得了自己么?”
晓羡鱼没回答。
少女瞧她良久,横抬起手中剑,另一只手抚摸着剑上的枝纹,温柔得像是对待情人。
“看,你赢不了。”她笑盈盈说着, “毕竟月枝已经被你亲手折断, 埋在了雪峰之下,而你从此——”
“再也握不住剑。”
甜美而残忍的话音散入风雪, 转瞬消逝。
落入耳中, 余韵却久久不散。
——少年二字, 从来最忌平庸。
可比生来平庸更令人畏惧的, 是年少时曾惊才绝艳、无人可及, 最终却跌落高处, 摔得粉身碎骨。
晓羡鱼抬眸, 于漫漫大雪中看见了错觉似的一幕——
少女青丝瀑散, 白衣握剑,赤足踩过深雪,单薄的身影似要随风而散。
她行一步, 手中剑便黯淡一分。及至最后,浮现出了深深裂纹。
她低声呢喃着什么,其间似乎夹杂着谁的名字,听不真切。只看到殷红的血自唇间溢出。
手中剑最终撑到极致,悲哀地嗡鸣着、寸寸断裂,被凛风埋入雪中。
……
晓羡鱼眼睫蓦地一颤,雪光映照着白生生的面容,仿若没了血色。
闻铃伞化成的长剑脱手,砸在雪地上,溅起微微雪沫。
她似乎被对方的话击溃了,踉跄着后退半步,缓缓抬手捂住了脸。
双肩微不可察地发起抖来。
少女见状,满意地挑起了嘴角。
然而很快,她突然察觉到有些不对劲,脸上的笑容微微一凝。
——为何她并没有汲取到丝毫的“养分”?
少女蹙了下眉,死死地盯着晓羡鱼。
半晌,晓羡鱼捂着脸的手指分开些许,悄悄露出了一只眼睛。
那只眼睛俏皮地眨巴眨巴,含着点狡黠意味。
晓羡鱼嘿嘿一笑:“你看看你,被骗了吧?”
少女:“……”
“怎么,”晓羡鱼大喇喇地弯腰捡起地上的剑,“真以为我要当场哭给你看?”
话音未落,那长剑在她手中分明好似还没握稳当,招式便已如电递出。
一切发生得实在太快了。
剑气惊散风雪,犹初春夜里落满月色的新枝,照荒山满春。
于绕指柔情中——
一线封喉。
青锋淌血,滴落成梅。晓羡鱼慢悠悠收了剑。
“谁告诉你……”她低下眸,甩了甩剑上的血,“我再也握不住剑的?”
她的确赢不了曾经的自己了,但那并不是她,只是一个拙劣的模仿者。
面前的少女捂着脖颈,满眼不可置信地望着她,仿佛困惑于自己竟然毫无还手之力。
晓羡鱼端详了她片刻,“哎”了一声,杀人诛心:“没想到你这么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