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7章

  最危险的一次,他们一起深陷在某个秘境之中,被四面八方的邪物围困。
  叶灼桃昏迷,沈疏意受伤。孤立无援的绝望之下,苏漪顺理成章悟出了“步生莲”一式。
  斩尽千军,妖邪退避。
  她用手中月枝剑劈开一线生机,春风过处,天光煊亮。
  伤重的少年逆着光望去,那抹步步生莲的剪影映入眼帘,从此烙印在了心尖。
  少时一瞥惊鸿,后来哪怕再见到其它青炼山弟子练习这一式,落在眼中也终归黯淡。
  *
  沈疏意没想到,他会在三百年后的今天,从一个毫不相干的人身上捕捉到熟悉的影子。
  少女玉剑桃花面,衣袂轻轻一扬,便吹起了岁月蒙在烙印之上的尘埃。
  风擦过耳畔,飞雪声清晰可闻。
  他眸光浮动,手猛地按上不孤剑,顷刻间热血与心火一齐升腾。
  ——是你么。
  “故人”。
  然而,他没能亲眼验证答案。
  晓羡鱼仅一个起式,剑都还未来得拿稳,那头奚元兀然抬手,周身黑雾冲破风雪屏障,蟒蛇一般卷向她。
  不知出于何种意图,打断了她接下来的动作。
  晓羡鱼被黑雾裹着,猝不及防落入一个冰凉的怀抱中。
  她蓦地抬起眼,对上一张熟悉面容。
  奚元垂着眼睛,若无其事地朝她笑了一下。
  他的周身,白雪与黑雾相缠,碰撞出奇妙景象——黑雾抵挡白雪,白雪又吞噬黑雾。
  那些用功德也只能一点点抵消的“霉气”,此时此刻竟在飞快散去。
  凶残的融骨飞雪仿佛冲破了他身上的某种封印,黑雾散去之后,内里便渐渐显露而出。
  当啷——
  冷铁撞响声中,青年原本干净无物的手腕间赫然挂上漆黑锁链。
  黑雾每散去一丝,他的身上便多出一重黑漆漆的锁链,在雪色衣袍间纵横交错。
  晓羡鱼睁大眼睛,一时惊骇得忘了呼吸。
  阴鬼魂体呈现此状,她再熟悉不过——那是凶灵的象征。
  眼前的青年身上重重深锁,皆是数不清的杀孽与罪业。
  “倒霉鬼,你……”过了片刻,晓羡鱼才至于回魂似的开了口,嗓音微微发颤。
  然而她看着对方,没能说出话来。
  只见青年俊美苍白的面容变得如血玉一般,皮肤下浮起若隐若现的猩红纹路,犹如以血画就的咒文。
  邪气四溢。
  晓羡鱼下意识推开他。
  奚元唇畔的弧度淡了半分。
  “小仙姑这般眼神看我,”他鸦色的睫羽拓下浅淡阴影,轻声问,“是嫌我不好看了么?”
  温柔嗓音竟好像带着一丝委屈,分明是他惯常的示弱,但此刻听来,却无端叫人发怵。
  第59章 怪罪他 “小仙姑要杀了我么。”……
  “……”
  晓羡鱼的千头万绪, 都被这声问给砸懵了。
  她僵硬地眨眨眼睛,油然而生一点迷茫。
  ……重点是好不好看吗?
  可是奚元那双阒黑的眼珠子一错不错地锁着她,像是认真的。
  晓羡鱼觉得自己大概脑子里搭错筋了, 默然半息,还真干巴巴地脱口答了句:“……没有。”
  奚元微微偏了下头, 笑了。
  雪纷纷扬扬、飞旋而下, 就要落到她的身上时, 被他漫不经心一抬袖, 轻飘飘拂开了。
  如此风轻云淡,哪里还有方才那副受困其中、楚楚可怜的模样?
  凶残要命的“融骨飞雪”此刻看来,对他不成半点威胁。
  拂雪的手又落下,探向晓羡鱼的脸,剔透不见血色的指尖抚过她眼尾血痕。
  不同于往日冰冷触觉,那手堪称灼烫。晓羡鱼微一激灵, 颤了颤眼睫瞥去, 捕捉到他指尖上透出了烧红一般的诡色。
  那模样……
  曾经在霜天台桃花林中,她也见过奚元这般情状。当时他解释是因为天道威压的缘故。
  他还半真半假地说, 唯有靠近她时才能稍稍纾解。
  眼下看起来, 显然不是那么回事。
  不仅如此, 似乎还全然相反——那薄而苍白的手背皮肤下筋络清晰, 似有火种蛰伏, 一嗅到她的气息便寸寸焚起, 淡青的血管都变作猩红。
  可奚元仿佛对此无知无觉, 眉头也不蹙一下, 只是温和地瞧着晓羡鱼。
  她方才受到雪沫腐蚀,原本素净的面容此刻深深浅浅的伤痕交错,十分触目惊心。
  奚元眉目低垂, 似乎叹了声,嗓音清冽若冰雪:“怪我。这杀阵本是冲我来的。”
  冲他来的……
  这话是什么意思?
  未待晓羡鱼细想,忽有一声剑鸣铮然响起,回荡山谷——
  不孤剑出鞘了。
  与此同时,一道凛冽无双的剑气破开风雪,自后方迅疾逼来!
  奚元眼也未抬,腕间锁链却当啷轻响两声,兀地腾出莽莽黑雾。
  剑气轰然撞上黑雾,顷刻间两相消融。
  竟是旗鼓相当。
  这一幕落入晓羡鱼眼中,她微微一惊,猛地意识到——连沈疏意都不惧,奚元隐瞒她的远不止凶灵真身这一件事。
  能如此轻松地挡住霜天台首席一剑,世上有几人能够做到?
  她其实早有察觉,倒霉鬼不大简单——毕竟他实在神秘,来历和身份皆成谜,记忆缺失却见多识广,不管遇到什么都从容不惊。
  纵然曾在数个瞬间心生疑虑,但她万万没想过……又或许,是她从不愿意深想。
  许是因为他每每低眉不语时,那般皎洁冷寂的模样,总是无端令她心头触动,仿佛望着一位素未谋面的故人。
  晓羡鱼执着于寻找奚元生前身份,其实并不全然为了渡魂任务,也存了半分私心。
  她想要了解他。
  可没成想——
  他温驯,却是罪孽压身的凶灵;他病弱,却有深不可测的实力。
  那他究竟是谁?
  ……
  凛凛气劲卷起融骨飞雪,沈疏意手持不孤剑,很快挥出第二剑。
  这一剑依旧来势汹汹,但不似方才杀意横生,而只为逼退奚元。
  与此同时,沈疏意身形一晃,鬼魅似的掠至晓羡鱼身后。
  “愣着做什么?”沈疏意的声音冷幽幽落下,“还没看出你的宝贝跟宠是什么东西吗。”
  晓羡鱼:“……”
  这人方才神游天外叫喊不动,现在倒来阴阳怪气!
  剑气斩断了缠在她与奚元间的黑雾,沈疏意抓起她向后疾退。
  风猎猎呼啸擦过耳畔,刹那间,晓羡鱼竟瞥见奚元不躲不防,只是伸出手虚虚一拢——
  却只有几丝细长的发尾从指尖飞快流走了。
  那手空落落地悬了半息,终收了回去。奚元恹恹地搭下眼帘,掩唇低咳起来。
  殷红的血渗出指间,滴答砸落。
  他居然生生接下了这一剑。
  沈疏意眼底划过一抹诧异,低头扫了眼晓羡鱼,旋即想到什么,冷然轻嗤了声。
  ——这凶灵还真是惯会惺惺作态,博取同情。
  沈疏意带着晓羡鱼飘然落定,将闻铃伞往她手里一塞。
  而后他周身气机翻涌,百川入海一般尽数汇向手中神兵,俨然是要继续出手。
  他的第三剑,必是奔着让对方魂湮神灭去的。
  晓羡鱼忽出声:“等等。”
  奚元微微一顿,垂下手。唇畔沾染艳色,若雪中红梅。
  他撩起眼,隔着狂肆的风雪,若有所思般看来。
  “‘云山不渡凶灵’,是你师兄亲口说的。”沈疏意开口,“怎么,还要护他?”
  晓羡鱼没理会他话中带刺,她撑着闻铃伞,仰面望向漫天飞雪:“先破杀阵要紧。”
  沈疏意冷冷道:“无妨。”
  晓羡鱼一噎,语气幽怨:“你们是无妨,但我很要紧——”
  这两人都有不凡的内力护体,一时半会不受法阵侵扰,毫发无损自是悠然,唯有她一人在这大雪中瑟瑟发抖、寸步难行。
  她叹息一声,又道:“……我还有很多话要问他。”
  沈疏意:“若我偏要动手呢?”
  晓羡鱼一怔,品出一丝不对来。
  对方这句话音里,隐然带上了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执拗。
  换做从前,身为霜天台首席的沈疏意是不会对她这么个小弟子、以这般口吻说话的。
  他不再直截了当地发号施令,而是下意识表露心绪,是因为不将她以不入眼的小辈看待了么?
  先前她观沈疏意反应迟钝古怪,以为他被魇住了,这才冒险出手。难不成她想错了,跃池剑出鞘的一瞬间,他便察觉到什么?
  晓羡鱼心头紧了紧,旋即又否定这个想法。
  沈疏意那样憎恶她,大概不会对有关于她的细节如此铭心。
  再说了,『步生莲』曾入青莲剑谱,青炼山弟子人人习得,哪怕后来废去了,也有拓本残篇留下,并非绝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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