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8章
她很会编瞎话,有一万种理由可以揭过去。沈疏意不论有何怀疑,在眼见为实前,也终归是无根据的怀疑。
好在她没有暴露彻底……
等等。
晓羡鱼突然意识到什么。
当时黑雾突如其来卷席向她,这一举动,难不成……
晓羡鱼蓦地望向奚元。
青年指尖淌血,诡丽病态,递来的目光中却含着格格不入的温柔笑意。
割裂却神秘,哪怕危险,也诱人一探究竟。
晓羡鱼心中一动,忽然想到某种可能性。
倘若他不惜暴露自己,是为阻止她在沈疏意面前用出『步生莲』——
那他必然知道她是谁。
这一猜测令她心跳飞快,她定了定神,错开目光:“他到底还归云山管。况且,未经审问便直接诛杀,首席大人难道就不想知道真相么?”
沈疏意没说话。
单从行为上看,他确实着急了些。然而旁人不知的是,先前他感受到的那股天道威压,在那凶灵暴露真身的一瞬便消失了。
出剑诛他,算是听凭天意。
“我行事无需向你解释。”沈疏意不愿多说,简单粗暴地搪塞了回去,“让开。”
晓羡鱼是个刚入霜天台没多久的普通小弟子,确实无权过问首席行事。
她看他片刻,耸耸肩让开了:“好吧,您请。”
她如此干脆,反倒令沈疏意顿了一顿,随即便听见她嘟囔:
“反正你我皆知魇眼奸邪,此行多半是个圈套,这不,一入哀亡谷便自相残杀起来了……你俩既都那么厉害,联手破阵不在话下,却要彼此消耗,留我这条池鱼遭殃,唉……”
晓羡鱼原是想委婉提醒他,切莫杀心太过,分不清轻重缓急。
不料那头的奚元听了这话,也不知有意无意,偏偏火上浇起油来。
他言笑晏晏:“小仙姑与我好生默契,想的一模一样。可惜有人不讲道理。”
“不讲道理”的人眼神如刀剐了过去。
晓羡鱼:“……”
净添乱。
她谨慎地瞄向沈疏意,不料后者默然半晌,竟是收起了剑。
“好啊。”沈疏意转过脸来,幽然盯向她:“那便如你所言,先破此阵。”
待此事了解,他先审凶灵、再审她。
晓羡鱼不知他心中所想,微微一愣——这小子什么时候这么听劝了?
她眨眨眼睛,没多纠结,转而眺向朦胧远山:“我有个想法,‘融骨飞雪’的触发也许与这漫山遍野的血靥花有关。”
沈疏意冷不丁道:“何来的想法?”
“瞎猜的。”晓羡鱼胡乱回答,“我直觉一向很准。”
沈疏意难得没讽上两句,只是极轻地眯了眯眸。
——这不靠谱的做派,也实在像极了那个人。
他以前怎么没察觉?
……
奚元的目光若有似无掠过,也不知有没有将那幽微神色收进眼底,他笑着问:“小仙姑的意思是,毁去这些花?”
晓羡鱼看向他。
奚元的神态、语调自然如常,带着浅而和煦的笑意,仿佛什么也没发生过一般,与身上重重罪锁割裂开来。
他好像一点儿也不惊惶、不心虚,全然没有想要主动解释的样子。
不知怎的,这令晓羡鱼心头蹿起一簇小小的无名火,她别开脸没说话,只冷淡地点了点头。
态度转变得明晃晃。
奚元乌沉的眸直勾勾瞧她半息,忽然便剧烈咳嗽起来,眼尾潋滟如晕开的月。
他垂眸道:“你该怪罪我几句。”
也不要这般不声不响,兀自疏离。
晓羡鱼微微一顿,她心思从来算不上敏感细腻,此时却破天荒地听出了他的弦外之音。
理智而言,她现在应该忽略掉奚元这句话,将重点放在眼前的杀阵之上。
雪势渐凶,杀阵亦将愈发难以抵挡。就像方才她劝沈疏意时说的,不管身边站着的是敌是友,都先出去再说。
可晓羡鱼难得来了脾气。
他要她怪罪他,这听起来,何尝不是他在怪罪她变得冷淡了。
他如何敢的?
伪装身份、欺瞒数日,说过的话不知有几句是真,惯会装得楚楚可怜扰她思路。
她识大局没与他计较纠缠,他倒先委屈上了。
“怪罪?”晓羡鱼的语气一点儿也不冲,却字字带着力气,“我的怪罪太重了,只怕奚公子接不住。”
奚元听了,好像认真思考起了她的怪罪究竟会有多“重”。
片刻,他问:“小仙姑要杀了我么。”
晓羡鱼:“未尝不可。”
奚元微怔,竟低低笑了两声。不知为何,这个答案好似倒叫他心情愉悦。
他抬手,指节揩去唇边血迹,犹如一点寒梅在苍白分明的骨节上绽开。
“不孤剑杀不了我,可小仙姑,”奚元温和道,“你要我的性命不需费什么力气。”
他望向她执伞的手,视线停留于那腕间。
皓腕胜雪,红线惹眼。
奚元嗓音含笑,缱绻如情人低语:“那红线连结着我的心魂,红线断,则魂散。”
三枚铜币,即为三魂。只要她动动手指,轻轻解开那穿系其中的红线,他也便魂飞魄散了。
第60章 拱火 蔫坏。
晓羡鱼不禁将目光落到腕上。
仿佛是为了应景, 奚元落音一瞬,那手串便忽而晃动了一下,“叮”地一声碰响, 空灵贯耳。
她反应了几息,才回味过来奚元轻描淡写的话语是什么意思。
握着白玉伞柄的指节下意识紧了紧。
红线连结心魂。若他说的是真的……
人身死后魂归苍天、魄归大地。魂散而魄不离, 会变成行尸走肉, 反过来则便是化鬼了。
生者有命门弱点, 阴鬼自然也有——
心魂, 顾名思义,就好比魂体的心脏。
然而鬼之所以会变成鬼,本就是因为死后阴魂不散。奚元的心魂却要用外物牵系起来,这代表他并非自然化鬼。
他是被人为炼成阴鬼的。
晓羡鱼忽然想起在云山上的某堂课。
她对那堂课的内容记得格外清晰,因为那天是她师尊辞云真人亲自授的课——
他老人家
实乃闲云野鹤一只,早年间将门派俗务都扔给大徒弟谢诀打理, 自己游历人间去, 后来“倦鹤归山”,也总是闲暇。
好在他捡回了晓羡鱼, 漫长的修道生涯中, 还剩下点将咸鱼培养成龙的乐趣与指望。心情好时, 他便会亲自驾临云山书院授课。
首要目的是为了监督晓羡鱼。
他授的课, 晓羡鱼不得不老老实实, 打起十分的精神认真听讲。
因此她清楚地记得, 那次的课上, 便讲到了“阴傀”。
——被人为炼成阴鬼的, 便是阴傀。
既称作“傀”,自然是因为在这种情况下,大多是有心术不正之人炼阴物供己驭使。
偶尔也有特殊情况, 比如接受不了至亲挚爱离去,强行招魂的。
不管如何,炼阴傀都是仙盟明令禁止的。
云山不招霜天台待见……特别是不招沈疏意待见,是有缘由的。
摆渡亡魂原是功德之举,云山又位列六大门派之一,起初对于云山皆是赞誉之声。
开始出现争议,是起于几桩事件。
晓羡鱼一直觉得,干渡魂师这一行,最大的风险除了常与阴邪之物打交道,还有一点不可忽视。
那就是很容易与亡魂产生过多联系。
了却夙愿、化解执念的过程中,常常要看尽人世百态。心肠柔软的,很难不为亡魂悲惨的身世动容。
还有的情况就更简单了,比如鬼魂相貌美丽,渡着渡着,倒渡成了自个儿的情劫。
到最后为了留住对方,有的人便会用些歪门法子。
违反门规者虽会受云山惩戒、驱逐,但这般例子只要出现几次,已足够叫严苛的霜天台对魂术颇有微词了。
晓羡鱼从未想过自己会亲眼看见阴傀。
且还是她渡的阴傀。
鬼魂的心魂通常藏在骨灰中,所以骨灰也是它们众所周知的弱点。然而不知为何,奚元的心魂居然在一条手串里。
此物在手,便等同于对他生杀予夺。
许是知道了此物所意味着什么,晓羡鱼莫名觉得那三枚薄薄的古币变得分外沉重,连细若发丝的红线也烫人起来。
她不动声色瞥向奚元,试图从他的神色间搜刮出点端倪。
比如,说不定他是诓她的。毕竟这么重要的东西,他不可能就那样轻易地给了她。
即便信她永远不会背叛伤害他,也很难确保她会不会哪天一个好奇,随手就将红线解下来了。
毕竟她又不知情,一时兴起手痒把玩,但凡出点什么意外,他面临的可就是魂飞魄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