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9章

  谁家正常人……正常鬼会冒这么大的风险?
  退一万步来说,哪怕他说的是真的,又为什么要在这个节骨眼上告诉她?
  奚元总是一副浅笑晏晏、有问必答的模样,但真正的心思却是幽深莫测。这一点即便放在以前,晓羡鱼也是有所领教的。
  她思来想去,没个答案,心中不由古怪:总不能是他毫不在意她会否对自己不利。
  她这般想着,余光瞥到奚元微挑的眼尾,忽而一顿。
  也许他当真……不大在意。
  ***
  晓羡鱼面不改色,换了只手撑伞,戴着钱串的手垂于身侧,藏进袖中。
  雪落融骨无孔不入,若将此物暴露在风雪中,很容易受到杀阵侵蚀。
  她自身难保,压根顾不上还要留神一个小物件。
  这么个不经意的小动作,看得沈疏意七窍生烟:“你这时候还……”
  心系那凶灵的安危?
  话说一半,看着晓羡鱼半垂下来的眼睫,忽又顿住。
  他不了解晓羡鱼,但他了解……那个人。
  那人绝非重情的性子,这一点他早有领教。
  她没心没肺,什么都抛得下。
  抛得下师门。所以离经叛道、弑杀恩师,又于联审台上当众宣布与青炼山割席。
  抛得下朋友。所以一句解释也不曾有 ,头也不回地独自走入了黑夜里。
  沈疏意执念难消,三百载光阴放不下一声“为什么”;叶灼桃抱憾终身,死前绝笔是挂念了半生的故友。
  曾经“朝闻道,夕死可矣”的人,甚至也抛弃了她的道。
  亲手折断月枝,埋于雪峰之下。
  再不握剑。
  倘若他没认错,倘若她真是她——那么这样一个人,实在很难被情感冲昏头脑。
  沈疏意冷静下来。
  那凶灵说的话,他当然半个字也没信。
  傻子才信。
  若不是缺心眼,谁会随随便便将心魂交于他人之手?
  这凶灵一看就心眼子没少长。
  晓羡鱼大概也没信,只不过那红线手串应当确实是个不凡之物,多少藏着点秘密,该好好保管。
  凶灵此举,多半是试探。
  但他想要试探些什么呢?
  沈疏意瞥向奚元,后者瞬间注意到了他的打量,偏了下脸,目光转过来。
  苍白的青年意味不明地笑了一下。
  那神情好似在说——
  瞧,她果然还是心疼我。
  “……”
  沈疏意面无表情,手指却扣在不孤剑柄上不耐地轻敲起来,杀心像是快要压不住了。
  晓羡鱼有点儿纳闷,她以前怎么没发现倒霉鬼如此……爱拱火?
  不对,他以前就蔫坏。
  从一开始,他就把商小公子折磨得不轻。
  晓羡鱼曾经觉得他和商小公子间应当有点恩怨,现下看来,他和沈疏意间指不定也有点。
  ……
  好在奚元还是很懂得适可而止的。
  他轻笑一声,没再说什么。黑雾从指尖析出,卷起脚边一朵血靥花,乖顺地交回他手中。
  奚元捻着花,瞧了眼花蕊的小眼睛,随手一掐,花顷刻间化作齑粉。
  猩红的液体流出,鲜血一般,染上剔透指尖。
  他不知感觉到什么,安静片刻,了然道:“原来如此。”
  晓羡鱼盯着奚元,就这么几息光景,他看起来却更没血色了,近乎是白惨惨的,眉目间也透着一丝恹恹之色。
  按她和他相处数月的经验来看,倒霉鬼这是感到不舒服了。
  晓羡鱼顿了下:“怎么回事?”
  奚元撩眼看她,轻描淡写道:“这花里囚着亡者的残魂,毁之……则受怨念侵扰,体会其死前苦痛。”
  晓羡鱼微微一愣。
  也就是说,刚才那会儿功夫,他是体验了一番花中残魂死前经受的痛苦。
  而如何痛苦,重点在于——
  她问:“那残魂主人是怎么死的?”
  “雪落融骨。”
  奚元指节轻抬,黑雾拂去肩头落雪。
  残阳在此一刻彻底坠入西山,带走最后一丝余晖。晚霞烧到尽头,暮色降临。
  远山轮廓朦胧,在夜雪映照下泛着极浅的幽蓝色调。
  雪骤然下大。
  『雪落融骨』这等大范围的杀阵,围剿的不可能只有一个人。
  奚元低咳几声,道:“这里的花……哀亡谷旧族,想必全族死于一场融骨杀阵中。”
  平平无奇的某天,四季如春的山谷间突然降下一场前所未有的封山大雪。
  这场雪不知下了多久,直到将所有活口赶尽杀绝。没人可以全须全尾地逃离这里,他们的死状比五马分尸还要惨烈。
  消融的骨血沉入泥里,成为养料滋养漫山遍野的血靥花,怨气飘荡山谷、经久不散。
  晓羡鱼记得曲流铃说过,哀亡谷里的部族奉山而居,信仰山川、草木、河流之灵,是山的子民。
  相传他们可以沟通万灵、叩问山水,那玄妙的占卜天赋正是源自于此。
  可忽然有天,山的子民销声匿迹了。
  没人能够解释他们的突然消失,解释不了的东西,便总容易往神鬼之说上扯。
  于是大家都觉得,许是他们做了什么触怒神灵的事情。
  这么看来,天降融骨飞雪,听着也确实像是上苍降罚。
  晓羡鱼当然不信什么天罚。她和沈疏意既然循着线索来到了这里,显而易见,这场数年前的灾祸定与魇眼有关。
  她看向沈疏意。
  他自然不会轻易信奚元,即使信他说的话,也必然要先亲自验证过。
  果不其然,沈疏意剑眉轻压,心念一动,周身十步内的花丛瞬间被气劲摧折殆尽——
  晓羡鱼吃了一惊,心说这小子可真是莽撞。
  要是真的会与这么多惨死的人共感,叠加的痛楚……可是比浪潮还要汹涌。
  光是想象一下,就已经叫人头皮发麻了。
  但晓羡鱼记得初入山谷时,沈疏意便摘了朵花,当时的他并未有何异样。
  若是在杀阵启动后才有此变化,那更说明这些血靥花是破阵关键了。
  她端详着他:“……如何?”
  沈疏意面不改色,状似无恙。但晓羡鱼却注意到他一瞬绷紧的下颌线条。
  过了许久。
  沈疏意偏过脸去,冷漠道:“他所言不假。”
  嗓音却不慎泄露出一丝陡。
  “……”
  晓羡鱼看看他,又看看奚元,欲言又止。
  这两人,喊声疼是会死吗?
  第61章 谷中灵 她只有过一个师兄。
  奚元慢条斯理地拢了拢雪袖, 低眸扫过枯花残瓣。
  “首席大人。”他轻眯眼,促狭地笑了一下,像只没安好心的漂亮狐狸:“果真不同凡响。”
  晓羡鱼:“……”
  倒霉鬼看似在夸人, 但这声温文尔雅的“首席大人”一落音,不知怎的叫她简直有点头皮发麻。
  阴阳怪气。赤裸裸的阴阳怪气。
  沈疏意轻易不愿信他, 为验证毁了一大片血靥花, 滋味自是难以言说。
  他本就不太好的脸色更不好了。
  气氛又隐隐有些剑拔弩张起来。晓羡鱼轻咳一声, 开口缓和道:“看来这些血靥花就是破阵关键了, 线索必在其中,‘共感’是杀阵逼退我们的手段。只是……”
  只是确实棘手。
  暴力摧花的法子看来是行不通。
  晓羡鱼不禁想到,若是自己方才顺利施展出“步生莲”,也不知会是个什么地狱般的光景。
  万千人的痛苦加诸于一人身,这种感觉于她而言不算陌生,但永远也习惯不了。
  她郁闷道:“得另想办法……”
  “不必。”沈疏意却打断了她, “花中残魂虽怨气伤人, 却也留存零星生前记忆,若想查清这里曾发生过什么……”
  他微微一顿, 但话中意思已明了——自然是要收集完所有记忆碎片。
  晓羡鱼立刻摇头:“不行。”
  这和活受千刀万剐有何分别?
  任他是谁都受不住。
  然而沈疏意仿佛心意已决:“你老实待着, 至于你那病恹恹的跟宠——”
  他微微颔首, 目光凉飕飕一扫奚元, 冷笑:“想来也不堪用。”
  奚元蹙了下眉尖, 应景地低咳了几声。再抬眼时, 乌眸含了点水色, 楚楚望向晓羡鱼:“小仙姑, 你也这样想么?”
  晓羡鱼沉默。
  “没关系。”奚元微顿,轻眨了下眼睛,温声道:“我做得定会比他好。”
  沈疏意不快地“呵”了声。
  眼见着这二位言谈间火花四溅, 瞧着就要一个东山头、一个西山头分工辣手摧花去——
  晓羡鱼深吸一口气,木着脸道:“慢着,让我来。”
  沈疏意一顿,观她神色冷静不似说笑,诧异道:“你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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