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5章

  是她在坠夜城学来的一种摄人心念的邪术。
  久不用此术,稍稍有些生疏。奚元瞥她一眼,没说话,抬手漫出幽深黑气,黑气与魇息纠缠不休,躁狂不安的少年顷刻便被死死压制住。
  跃池剑回落至手中一瞬,术成。
  然而晓羡鱼刚触碰到乌满的心念,神色蓦地一变,立刻解了术法。
  她望向少年眉心扭曲涌出的魇息,有些错愕:“那不是寄生,是诅咒。”
  以魇为源的诅咒实在险恶得很,方才那一刹那,差点通过宿主的一缕心念渡来,爬到
  她的识海里,好在她及时掐断了联系。
  奚元问:“哪种诅咒?”
  “求生不能,求死不得的诅咒。”晓羡鱼轻吸一口气,“他这样还能活着,是因为被诅咒吊着命。”
  看这少年形貌,便知他经受过多少非人折磨;或者说,他自己为了求死,做出过多少自我了结的行为。
  有人不让这少年痛快地死去,要他神智清醒,困在亲族惨死殆尽的哀亡山谷里,不得解脱、不得超生。
  奚元垂了垂眼,黑雾漫卷少年全身,最终徐徐蜿蜒攀向左心处。
  找到了。
  “小仙姑,杀了他。”他偏头对晓羡鱼道:“阵心在他心脏,毁去阵心,融骨飞雪阵即破。”
  乌满陷在黑雾里,面颊被映照得隔外苍白。这少年看起来不过十四五的年纪,真正活着的时候,想必是鲜亮活泼的。
  而如今,似疯似魔,不人不鬼,只剩了一具了无生机的人形。
  他吃吃地笑了起来,有几分狰狞意味:“杀了我……姐姐,我等了三百年,你终于来了,是为了杀我吗?”
  “此地山水,皆偏爱你,你是神灵认可的有缘之人,便是哀亡谷族人眼中最好的人。”
  “可我总是忍不住想,当初若是你没来该多好……你为什么要来呢?”
  “你不来,一切都不会发生了。”
  第66章 不灭 前世今生,她还从未输过。……
  ——你不来, 一切都不会发生了。
  晓羡鱼握剑的手微微一紧:“你这话什么意思?”
  她光知道自己前世来过这里,难不成哀亡谷的覆灭,还与她有关?
  乌满情状癫狂, 好似听不到她的话了,只垂着头兀自呢喃:
  “一切因你而起, 你就是个祸害, 祸害……”
  怨怼的话音戛然而止, 黑雾翻涌, 无情地封住他的口舌。
  奚元眸底渗出几分冷意。
  他微垂了垂眼,目光落在少年左心处。黑雾轻易便可贯穿他的心脏,可却无法击破阵心。
  那阵心很独特,以魇为源,天底下只有她一个人能够击破。
  而覆在其上的“诅咒”宛如一道枷锁,解开的方式和形态已被提前设置好。
  ——青炼山的剑术便是那把钥匙。
  那施下诅咒之人, 要她以最引以为傲的剑, 杀死一位久别重逢的故人。
  其心可诛。
  那个人在以这种方式告诉她,你挣不脱。
  过去的, 斩不断。
  前尘往事终会卷土重来。
  到了那时, 你那颗沾染故人鲜血的剑心, 还会干净如初吗?
  奚元偏了偏头, 漆黑眼眸倒映少女白生生的侧颜。或许他该竭力阻止这一切, 让她不要回头, 不要再探究过去。
  不要再脏了你的剑心。
  可转念, 蓦又想起几幕不相干的零碎画面。
  一幕, 是许多年前。春雨淅沥,少女立在孤峭悬崖边,手执一枝梅花, 抖落残瓣如雨,望过来的眉眼笑意明媚:“剑在我心,而我心——永远不灭。”
  又一幕,是那日在盈山,神栖洞中。
  少女陷入心魔幻象,他探入一缕幽微神识,本欲直接破开幻象,却看见大雪纷飞的拭剑台上,她随意脱口的那句我天下无敌。
  曾经最惊才绝艳的天才跌落深渊,失去所有珍视之物,碎剑、入魔、背满身恶名。
  于是所有人都觉得她理应痛苦、憎恨、失去本心。
  连他也曾想错过,以为她一度被魇骨主宰心神。
  当年坠夜城主疯魔恣睢,任意妄为,在人们口中已然被魇骨吞噬自我,沦为容器。可最后那人却成功反制魇骨,汇聚天地四方魇息同归于尽,还苍生安宁。
  方知她从未动摇过半分,与滋长在骨血里的恶鬼博弈相争,是她赢了。
  虽身陷囹圄,从来心不染尘。
  白骨山神以为她曾历经摧折,便会惧怕再握住代表着已逝荣光的剑。所以它败了。
  而今那幕后窥伺布局者,认定她不敢直面过往,意图动摇、玷污世间最干净的意志。
  所以,他也将败。
  毕竟前世今生——
  她还从未输过
  ***
  心思暗流深淌,只三两转瞬便尘埃落定。奚元轻撩起眼,幽静的眉目间已不见波澜。
  他开口,语气寻常地对晓羡鱼道:“小仙姑,我已探明阵心的关窍,需要你以「枯木逢春、生息流转」的剑意来破。”
  晓羡鱼闻言一怔,眉心缓缓蹙起:“枯木逢春,生息流转……”
  那是青炼山的青莲剑意。
  可为何偏偏是青炼山的剑?
  她不难揣摩到其后的险恶用心,这么一看,一切果然是冲她来的。
  这幕后黑手,对她似乎熟悉得很。
  晓羡鱼深吸一口气,来到乌满身前,定定瞧着他:“阿满,当年究竟发生了什么?”
  她一发话,封口的黑雾便乖乖散开。
  少年四肢陷在缠绕的黑雾中,银冠掉落,辫子松垮垮垂在肩上,模样狼狈极了。
  他死寂良久,好像终于从魔障中清醒过来,缓慢抬起眼怔怔看她。
  下一刻,他眼圈倏地一红,仿佛是做错事的孩子:“对不起,姐姐,我不该那样说你,你别怪我……我才是祸害,都是我,是我害死了所有人……”
  乌满曾是最令族中大人头疼的孩子。
  他打小顽劣,喜欢恶作剧,时常把别的孩子捉弄哭,躲他如同躲妖怪。
  爷爷气极,打也打了,骂也骂了,就是治不了这兔崽子。
  乌满三天两头被关禁闭,在禁闭阁里度过的时间比在自己房间还多。苏漪来到这儿的那天,他正在禁闭阁里百无聊赖地玩毒虫。
  黄昏时候,瑰丽晚霞淌入窗棂,小妹乌绮来送晚饭,从门缝瞧见他蹲在墙角,正试图训练一群蝎子列队摆字。
  她稚里稚气地叹声道:“阿兄怎么还有心情玩,爷爷这回可气坏了。”
  这一对兄妹性格迥异,乌满是个混世小魔王,妹妹乌绮却与他相反。她是哀亡谷最乖巧的小女孩,文静内敛,天资聪颖,小小年纪便跟在爷爷身边学占卜之术。
  乌满起身过来,打开食盒狼吞虎咽吃起来,口中含糊不清地说道:“……生气?这次我有何错,分明是那缺牙巴先犯的贱,说你没爹娘,那不就是连我一起骂了?打断他鼻子算我仁慈——”
  乌绮看他又暴躁起来,一缩脖子,不说话了。
  乌满一天没吃东西,饿得慌,哼哼唧唧地又埋下头去扒饭。过了一会儿,他擦擦嘴,随口问:“今天外边有什么新鲜事?”
  捣蛋精乌满不在,外面难得安宁。乌绮摇了摇头,片刻后想起什么,“喔”了一声兴奋道:“阿兄,白日里来了外人,是个大姐姐,可漂亮了。”
  乌满动作一顿,没什么好气道:“哦,又是‘有缘人’?”
  哀亡谷很久未遇有缘人了,大家都很高兴,除了乌满。
  乌满最讨厌外来客。
  乌绮年纪小不记事,但他可清清楚楚地记得,当年他们的爹娘就是被一位从外头来的“有缘人”劝动,抛下一双年幼的孩子,离开从小长大的故乡,要去游历什么四海。
  哀亡谷名字可怖,但并非牢笼一样的地方,先祖避世而居时曾言,哀亡谷山水土地受神木庇佑,子孙后辈世代长居于此,可避灾祸。
  但总是有人不愿居于封闭一隅,想要出去看看的。《九州山河志》里描绘了那样多的奇景、奇貌,有海纳百川,有千里冰封,有无边瀚漠……传言极北之境的夜空上,还能见到五色光贯紫微的绚烂奇景。
  那都是在小小的山谷里一辈子也看不见的。
  山外,有万重山。而万重山外,有广阔天地。
  乌满对此嗤之以鼻——爹娘离开得太早、太仓促,因此他对外界还未来得及产生丝毫向往,内心已被厌恶和排斥占据。
  他烦透了那些“有缘人”,想不明白那些山川万灵既然庇佑他们一族在此隐居,干嘛又要挑选一些有缘人进来惑乱人心?
  先祖的考验么?
  如果这是考验,乌满自认意志坚毅,十分合格,他从来没有生出过要往外跑的念头,哪怕一瞬。
  不仅如此,他还要想方设法驱赶那些所谓的有缘人,让他们滚得越远越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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