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章
仿佛这不是一条路,而是一段独立的空间。
乌满胡思乱想着,便在猝不及防间,眼前豁然开朗——
流泉飞瀑,溪水潺潺,岸边落英缤纷,落下月光簌簌如雪。
而比夜间幽谧的山林更吸引他注意的,是立在水边的一道人影。
白衣撑伞,似仙又似鬼。
发现乌满的到来,那人转过脸,美玉一般的面容上绽开浅浅笑容,温声问道:“这位小公子,你从哪里来?”
“你是谁?”乌满有点儿警惕,但这么好看的人,很难叫人十分警惕。他细细打量对方,莫名觉得眼熟。
青年答非所问,没报上来历和名字,只轻声道:“我迷路了。”
但乌满没在意,他绞尽脑汁搜刮着记忆,想捕捉那丝熟悉感的来源。过了几息,他突然想起来了。
那天,苏漪初到哀亡谷时,乌绮曾捡回一张画像的灵拿来给他瞧。
他没有过目不忘的本领,甚至记性还有点儿差,但是这人长得确实叫人印象深刻,看过一眼,很难忘记。
他睁大眼睛:“你是姐姐……苏漪的师兄?”
青年静了静,将那柄破烂得和他通身气质格格不入的伞收起,慢条斯理地抖了抖,垂眼问:“你见过我的……师妹?”
——还真是他!
乌满惊愕不已,又听对方轻叹一声:“她杳无音讯许久,我寻她到此,却迷失在这山野间。”
“此处山水,似乎隐含秘阵。我担心她也被困在了这里。”青年撩起眼,微微笑了一下,瞧着乌满:“小公子若有线索,可否告知于我?”
苏漪在时,是有提过她来哀亡谷仓促,没来得及和任何人告知一声,在外看来,就和失踪了差不多。
果不其然,她那位师兄便千里迢迢寻过来了。
只是奇怪,她都离开三个月了,按理说早回到青炼山了,怎么她师兄这会儿来寻她了?
难道她出了什么意外,没有回去?
乌满的心微微揪起,没多想,竹筒倒豆子一般把苏漪入谷的来龙去脉说了出来。
然后他急急地问:“姐姐是不是出什么事了?你们没有联系上她么?”
青年方才一直安静听着。他不说话时,莫名有几分说不出的诡异,好像连一丝气息也没有,就融入周身那片月中,幽静冰冷如山鬼,死气沉沉的。
这会儿,他眸光微微一转,盯了乌满几息,温声道:“别担心,她不会有事的。”
青年抬指,指向乌满离开山谷的一线天小径,那条路被花枝掩映,黑夜里不甚明显,很容易被人忽略。
他轻声问:“山谷便在此进入吗?小公子,能否带我看看她住过的地方,兴许会有些痕迹。”
乌满犹豫起来。
带外人入谷,似乎不太妥当。毕竟哀亡谷只向有缘之人打开,如果随意带外人进入,恐会触怒山水万灵。
但是……
倘若是无缘之人,这青年根本就找不到这里,他既然已经站在了入口前,说明万灵已向他敞开入谷之门。
没有乌满,他应当也能自己进去。
正纠结间,青年又开了口。
“分别前,她与我大吵了一架。”青年极轻地眯了下眼,追忆着什么,仿佛在说一件十分遥远的事情,“想来她在与我赌气,这才躲藏起来,不愿被我找到吧。”
乌满愣了一下,却是想起什么,嘟囔道:“……倒也不是。”
她还拿着你的画像来问姻缘呢,分明心中有你,怎么看都不像在赌气。
真正赌气出走的,是今夜的他自己。
乌满垂眼盯着自己的脚尖,想起苏漪说的,假如有一天他离开这里,要有告别、有归时。
他火气上头忘了遵守,这会儿心里泛起点后悔。
“你随我来吧,我带你入谷……”乌满扭头示意青年,然后转身领路,“姐姐住了一个月,走了三月有余,整整失踪四个多月,你怎么现在才来寻?”
青年涉过溪中碎石,雪白衣角浸湿,他垂目扫了一眼,道:“是我的错。”
乌满想想,忍不住又问:“你当初做了什么,居然惹她这样生气,能躲你这么久?”
苏漪那性子,似乎很难与人有什么隔夜仇,毕竟她都是有难当场发、有仇当场报的。乌满对此深有体会。
而她居然能生一个人这么久的气,简直不可思议。
青年“唔”了一声,半晌没有回话。乌满走在前头,觉得有些奇怪,回身看去。
这时,青年已随着他拂开花枝,迈步走入一线天。
黑暗兜头照下,他的神情看不分明,唯有那雪白的衣角还沾着冷冷的月色,泛出一点光。
“是啊,为何呢。”温润清冷的嗓音回响,死寂中犹如薄冰碎裂,悦耳却微凉,“千年又万年,这么久了,她还是不愿看我一眼。”
什么千年万年的?乌满顿了下脚步,有些不解其意,困惑道:“……什么?”
夜风钻入狭窄的一线天小径,青年身上寒凉如雪的气息好像也随之蔓延而来,乌满穿着单薄,下意识搓了搓裸露的手臂,不知道为什么,浑身都有点儿发冷。
“没什么。”青年安静几息,好像很轻地笑了声:“还要多谢你……带我进来。”
第71章 来年 那时岁月太悠长,他懒得盼来年。……
先祖曾言, 哀亡谷一族抱山而居,代代隐世不出,可避灾祸。
乌满不知道祖训里的“灾祸”指的是什么, 他从来没当回事过,事实上, 大多数族人们也都未细想过这个问题。
在大家看来, 这只是一种说法, 而非真的是指会有什么祸事。
后来漫长岁月里, 乌满不断地回想那一日,试图找出原因,找出差错在哪儿。
然后他终于想明白了。
原因在他,差错在他。
祖训早告诫过每一个族人,哀亡谷中信奉山川万灵的世世代代,是不该背离庇佑他们的故土与万灵, 到外面去的。
因为他出去了, 所以“灾祸”才被招来了。
乌满不是第一个离开哀亡谷的族人,可命数偏偏选中了他。
他把灾祸本身带进了故乡。
一切始于少年人的一次赌气出走, 终于一场毁天灭地的妖雪。
这对乌满来说, 总是难以接受的。
因此三百年的漫长岁月里, 他忍不住溯源再溯源, 然后将一切怪罪于那一天。
苏漪到来的那一天。
害死大家的罪人不是他, 或者说, 不仅仅是他。这样一想, 心中枷锁方能减轻丝许……也只有丝许。
哀亡谷举族覆灭后, 旧日岁月悠长的故土变作绝望的牢笼,乌满被囚三百余年,日复一日被痛苦消磨成一具不成人形的空壳, 疯疯癫癫心神残缺,只知道要等一个人。
曾心心念念,想要再见一面;也曾怨怼地期望她从未出现过。
而画像上的人告诉他,待她回来之时,会亲手杀了他。
乌满曾经不信。
姐姐怎么可能杀了他?
等她回来,他要告诉她发生了什么。爷爷和小绮都死在了那场恐怖的妖雪里,姐姐只会比他更愤怒,她会用手中那锐不可当的剑,血刃罪魁祸首,抚谷中亡魂安息。
她一定会的。
可乌满等啊等,数不清的光阴从指缝流走,才终于将她等来,可等到的却是——
那面目可憎,犯下滔天罪行的恶鬼分明就在这里,姐姐却将他护在身后,而把剑对准了自己。
少年像落入捕网的鸟鹊一般,狼狈陷在缭绕的黑雾中。他动弹不得,只艰难地将指尖一勾,怀中随之有什么东西掉出来,砸落在地上。
他眼睫微微颤动,轻声问:“姐姐……还记得这个吗?”
晓羡鱼落下目光,那是一串碎玉风铎。
做工粗糙,大大小小的碎玉被不甚讲究地穿系在一起,挤作臃肿的一团。
她记得那东西,本是一块价值不凡的灵玉,贴身佩戴有安神捕梦的作用,她前世有段时间修行不稳,频频入障,一合眼就做噩梦,后来便有人将此物赠她。
但有一回,她下山时遇险,放在心口的玉正好为她挡了一击,碎了个彻底。
她心疼坏了,本想把玉粘合起来,又做不到了无痕迹,左思右想,索性发挥碎玉中仅剩的灵力,做成了个护梦铃。
乌满眉眼低垂,嗓音轻飘飘的,好像有点儿困惑:“我将你的护梦铃贴身携带,可还是挣不脱这漫长的噩梦……”
他似乎又渐渐陷入迷蒙中了,以为一切不过是个过于可怕漫长的梦。
晓羡鱼握着跃池的手紧了紧,又松了松。破天荒地,生出几分迷惘来。
难怪乌满神志不清时,下意识说她是祸害。
原来前世,因为她的到来,整个山谷中最不可能对外界生出向往的孩子,也终于动摇了心。
若非她埋下的那粒种子,乌满那一夜便不会鼓起勇气踏上那条出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