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4章
定睛一看,原来是许多的残躯断肢。
好像还在活动、挣扎着。
晓羡鱼看得入神,忽然,“啪”地一声,一只白骨手蓦地伸上来,被腐蚀得坑坑洼洼的苍白指骨紧紧扒住了船身。
晓羡鱼吓了一跳,觑了眼奚元。这变故正好发生在他眼皮底下,他显然注意到了,但没管。
白骨手颤巍巍,扒着船身一点点艰难地往上爬,一路留下显眼的抓痕。
然而水中仿佛有看不见的力量,在把它往回拉扯。
晓羡鱼瞅了半晌,没忍住问:“那是什么?”
终于等到她开口,奚元微微一笑。
“黄泉里困溺挣扎的亡魂,会抓着往来船只请求渡一程,少受片刻的苦。”他望向远方水接天处,温声解释,“黄泉的源头,是妄海。”
晓羡鱼一怔,目光再次落到那只白骨手上时,变得有些复杂。
黄泉下煎熬受苦的亡魂,缠上路过船只不放,情状瞧着骇人,原来只是为了获得片刻喘息。
她前世身
死后,神魂也曾被天道流放到妄海。
俗话说:“人怕下地狱,鬼惧入妄海。”妄海在幽都山之外,乃界外之地的界外。那里天道厌弃,神佛遗忘,苦厄尽处犹苦厄。
她重生之后,对那个地方始终印象淡薄,也许潜意识里心存恐惧不愿回想。
不管怎样,这白骨兄也算是她曾经的狱友了。
晓羡鱼真心实意地叹了口气:“它也不容易。”
奚元扫了她一眼,忽道:“那便渡它一程吧。”
白衣青年立在船边微微探身,一手挽袖,一手伸出。
他的动作堪称温柔,仿佛对黄泉下受苦的亡魂有无限悲悯。养尊处优的白玉手指从高处伸来,探向千疮百孔、湿淋淋的鬼手。
相触一瞬,白骨手挣扎的动作猛地一顿,紧接着,就像是溺水的人终于等来一根浮木,迫不及待地死死抓上去。
奚元手背立刻被抓出几道血痕,但他竟没生气,指尖安抚一般轻点了点对方,白骨手的动作渐渐放缓下来。
好似终于寻得一线喘息。
他说的“渡它一程”,原来是这个意思。
晓羡鱼眸光一错,悄悄落到奚元腕间。她看得分明,方才那里凭空多出了一道纤细锁链。
……怎么忽然添了业障?
她愣了愣,反应过来什么:“等等,别碰……”
话音未落,奚元手背上的伤口渗出血珠,顺着指骨淌下,滴入黄泉,激起层层涟漪。
一时间,愈加多的亡魂嗅到他的气息,争先恐后往此处聚涌而来。“哗啦”一声,水花四溅,一只面目肿胀骇人的水鬼猛地扑上来,勾住他的袖角:“救救我……救救我……”
晓羡鱼袖中飞出一道流光,化作闻铃伞落在手中,她递出伞尖,想把那水鬼推回黄泉。奚元瞧她一眼,笑了:“无妨。”
……这都无妨?
晓羡鱼看着他身上冷铁碰撞,泠泠碎响间,转眼又添几道深锁。
“你是觉得这些‘业障’挂在身上很好看?”她简直无语,“鬼王大人,同情心有点太泛滥了吧,这可不符合你的身份。”
奚元好脾气地反问:“嗯,不好看?”
晓羡鱼:“……”
岂有此理,他还真觉得好看!
她匪夷所思地将他上下打量了一眼。
……岂有此理,还真有点好看。
要怪就怪这张脸实在无法挑剔,邪气交错的枷锁落在他身上,倒成了独特的装饰。
晓羡鱼诡异地沉默下来,奚元好似洞察她内心所想,眼尾一挑,偏过头去笑了。
还是闷着声儿笑的。
晓羡鱼瞪他半天,终究没忍住:“到底为什么?”
为什么以背负业障为代价,也要罔顾天意,渡黄泉里受苦的亡魂?
分明它们无论如何都难以真正脱离苦海。
只渡这一时半刻,有何意义?
奚元垂着眉眼,半真半假地回答:“大概,是为了心中的一点妄念?”
听不懂。
晓羡鱼抱着剑睨他,突然生出个有些荒唐的念头,问:“鬼王大人,你这满身业障,该不会都是这么来的吧?”
奚元温声笑着,否认:“怎么会。”
晓羡鱼盯着他,想起触摸他身上锁链,脑中闪过的那些细碎画面。
她分明在他的业障里,看见了妄海。
晓羡鱼没有继续这个话题,左右心中已经有了答案。
她转而看向水鬼和白骨,半真半假地感慨起来:“我要是他们,该爱上你了。”
奚元动作微不可察地顿了下:“是么?”
他转过脸,半边眉目浸在幽暗里,轻笑:“妄海渡你,原来竟是这般大的恩情?”
晓羡鱼注意到他的用词是“妄海”,而非“黄泉”。
她心思转了转,笑吟吟道:“那当然了。”
奚元垂了垂眼,不语。气氛又微妙地安静下来。
片刻后,他扫了一眼船头,轻轻收袖松手。扒着船身的亡魂们悲泣着坠落回黄泉之下。
“到了。”奚元开口。
伴着话音落下,眼前漫天的浓雾散开,帷幕般缓缓拉开。
船终于驶离白骨巨门,抵达神秘的另一边。
悬天银河一般的绚烂猝不及防闯入眼帘,晓羡鱼眯了下眼,抬手搭在眉骨前,遮住过分耀眼的灯火。
没忍住,惊叹了声。
她想象力不如何,甚至有些贫瘠,曾以为的幽都山,便是黢黑莽莽,百鬼夜行的神秘深山。
而关于鬼界王都“极乐京”究竟是何模样,世人众说纷纭,大都是些胡扯瞎掰——
有说那是一条长长的鬼市,尸林满挂,血流成河;有说里面是十八层的刑罚地狱;还有说那里是一半熔炉、一半极寒的混沌死地。
总而言之,要多可怕有多可怕。
然而此时此刻,落入眼中的却并不是什么骇人的炼狱。
极乐京,就好像一座过分繁华的不夜城,落满荧荧灯火。放眼望去,楼阁高砌,歌舞升平,尽是烟火气息。
沸腾的黑水流过白骨巨门后,变作温顺长河,贯穿整座极乐京。亭台楼阁浮在水上,道道白玉拱桥交错其间。
似乎正值热闹的时候,桥上,脚不沾地的幽灵来来往往,大多黄纸贴面,手中提灯。
瞧见有新到的船只,它们纷纷好奇地停下张望,叽叽喳喳地议论起来。
“快瞧——”
“那不是鬼君的船么?鬼君回来了!”
“等等。你们看船上,那是谁?”
“鬼君带了人回来?”
“新死的?不对,等等,是活人?!”
有一只贴面幽灵扒在桥栏,抻长了脖子去瞅船上的晓羡鱼,脑袋都要掉到桥下了,旁边的伙伴着急地伸手去扶。
然而动作还是慢了,那颗脑袋猛地晃了一下,就这么骨碌碌掉下来。
过分鲜活的声色冲击着五官六感,晓羡鱼正眼花缭乱,余光里忽闪过一抹影子。
她瞥见有东西朝这掉下来,便下意识伸手接住。
由于动作太快,等她发现手里抱着的是什么时,已经太晚。
晓羡鱼定睛一看:“……”
不愧是鬼界,刚来就天降头颅。
那只贴面幽灵的脑袋就这么躺在她的臂弯里,两粒点在纸上的墨眼盯着她,怔愣几息,突然娇羞地“呜”了声——
“是、是美……哦不,好人!”
它一个打滚,想要往晓羡鱼怀里蹭去。
忽然,一只手适时地从旁伸来,把这颗头颅拎起来。
头颅呆了呆,奚元漫不经心地替它摆正有些歪了的贴面,微笑道:“回去。身首分离太久,会魂飞魄散的。”
然后也不问此头意见,扬手便将它高高抛了回去。
半空中旋转的贴面头颅:“?”
什么身首分离会魂飞魄散,从没听说过。
奚元优雅地抛完头颅,转头对晓羡鱼道:“死物有尸气,生人沾了不好。下次再有东西掉下来,踢开就是了。”
踢开?好无情。
晓羡鱼想到什么,犹豫道:“那你是不是也……”
奚元神色十分坦然:“我不算。”
“为何不算?”
“就是不算。”
“……”
第74章 鬼市 禁殿,专作囚禁用。
船顺着黄泉水徐徐向前, 沿岸飘荡的贴面幽灵们纷纷驻足,好奇地张望个不停。
晓羡鱼一开始不习惯,很快便坦然自若, 甚至笑眯眯地对它们挥手。
贴面幽灵们先是呆愣,渐渐地, 也变得有些兴奋, 开始学着她挥手, 好像在热烈欢迎她的到来。
晓羡鱼饶有兴致地打量着它们, 发现这些贴面幽灵乍看之下像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偶人,但仔细观察,它们面上黄纸的图案不尽相同。
有的是点数不一样,从一到九;点数一样的,排列方式又不同;有的是各态神情,笑脸、哭脸、怒容……还有的, 是对联一般喜庆的贺词。有些两两呼应的, 贴面押韵,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