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4章

  奚元侧目扫她一眼, 拿起个杯子轻轻放在了对面:“过来,坐下。”
  ——这是让她边喝茶边细说的意思了。
  月白别的不一定,揣摩主上的心意却是极为擅长, 也许这是作为傀儡的天赋。当初她被炼制出来的目的,就是取悦、陪伴、治愈她的主人,做他心中那人的影子。
  月白曾被完全装扮成另一个女子的模样,学着她一颦一笑,得到主人的喜爱。
  喜爱过甚,她于是生出血肉魂灵,成了“邪祟”。
  寻常器物被寄托真挚的情感,也会变得有灵,何况是以心头血精心炼制而成的傀儡替身。主人对她的感情虽然不算真挚,甚至还很病态,但也许是过于偏执浓烈,竟也为她赋了灵。
  一个不再单纯是傀儡的傀儡,本该被毁去,可
  她的主人没舍得。
  他将她偷偷藏了起来,只在夜深人静时,再满眼痴迷地让她做别人的影子。
  然后月白终于倦了。
  她看活人本应没有美丑观念,可不知为何,瞧自己那主人面目愈发丑恶。到了最后,她做了身为“邪祟”应当做的事情。
  弑主。
  她提着他鲜血淋漓的头颅,有几分苦恼,漫无目的地闲晃,不知不觉停留在他的家族禁地前。
  月白眼中哪有什么禁制可言,她闯了禁地,然后在里面看见一个用铁链锁起来的疯女人。
  那女人疯癫得连她都怕,月白本欲直接转身离开,但她定睛一瞧,那满是虱子跳动的蓬头乱发间,竟长着一对古怪犄角。疯女人抬起脸,露出一张毫无血色的脸。
  月白愣住了,她认得这个人。
  月白是用主人的心头血炼制的,他的欲和念刻在血里,傀儡天然能够感知。所以她才能把他心里那个人模仿得如此完美。
  所以月白看清那个疯女人的一瞬间,便知道了。
  她就是主人心里的那个人。
  原来她根本没死,就被关在离主人近在咫尺的禁地里。
  而他似乎是知道这件事的。
  主人的家族是个在当地颇有名望的修行世家,从前名不见经传,却在这百年内迅速崛起、壮大,像是觉醒了血脉般,家族中出现许多天赋不凡的好苗子。
  倘若晓羡鱼将月白的来历问得再细致些,便会知道,炼制这傀儡少女的人出自当年名盛一时的宋家。
  宋氏一门横空出世,犹如修真界的一颗新星冉冉升起,可坠落得也相当快。
  那年宋氏满门被屠,凶手是一具失控的傀儡。
  那具傀儡很快被诛灭,魂灵碎散。而紧接着,宋氏一族掩盖了数年的血脉秘密也在调查中意外被揭露,得见天光。
  许多年前,宋家先祖在东海遇险,被一从天而降的神秘女子所救。
  男子想要报恩,做牛做马做仆人也要跟在女子身后,撵也撵不走,死缠烂打之下,那坚冰似的女子终于慢慢被感化。
  相识,相知,相恋。
  浓情蜜意时,女子忍不住告诉了男子一个秘密。
  原来她是东海早就陨落的龙族后代,身体里流着一丝龙族血脉,如今世间唯一的龙女。
  龙血神秘,珍贵,稀罕。
  像个等待挖掘的宝藏。
  在她的助益下,男子平庸的灵脉得以重新洗练,顺利踏入修行一途,并从此平步青云。
  一个人生出如此大的变化,是很难瞒过身边亲近之人的,他顺其自然地将来龙去脉告知了家中。
  然后事情便一发不可收拾。
  起初,是宋家请求龙女献出一滴心头血,救他们那缠绵病榻,时日无多的老夫人。
  然后,又请求龙女再赐一滴,为男子兄长家中那早产的幺儿改善体质。
  一滴又一滴,一次又一次。
  次数多了,龙女便发现这家人无论如何也喂不饱。饶是她心善,也不愿再答应。
  可感情蒙蔽了双眼,她没察觉那天晚上,爱人眉目含情递过来的那杯酒有异。
  再醒来时,已然缚仙锁加身,重重阵法、禁制围绕。她就这么被宋家囚禁起来,成了个活血库。
  男子和旁人成亲,有了后代,宋家吸着她的龙血渐渐壮大,在修真界有了声势地位。
  月白的主人是宋家某个被寄予厚望的后生。
  他少年时性子顽皮,误闯禁地,见过龙女。
  那时她尚未神智失常,苦苦哀求他帮助自己逃出去。
  龙女美貌惊人,眉目间缠绕哀愁,叫人想要拨开雾色一探究竟。神秘总是最迷人,少年情窦初开,一来二去,忍不住对她倾心。
  起初他也想帮她逃出去。
  可后来偷闯禁地的事情被家中发现,他受了一顿狠罚,同时也知道了血脉里的真相。
  他从小到大都被长辈夸赞天才,天之骄子意气风发,惹得多少艳羡爱慕。
  没有了她的龙血源源不断滋养,他会如何?
  平庸,弱小,失去家族庇护,从云端跌下,在泥潭里受人白眼嘲笑。
  倘若从未拥有过,他或许不会心生犹豫。
  可是曾风光无量,又怎能忍受所拥有的一切被剥夺?
  少年没再去过禁地。
  哪怕知道有一双满含期盼的眼睛一直望向外头,等着他到来。
  只是那禁地深处的美丽女子始终令他魂牵梦绕,渐成心魔。
  他刻苦修习傀儡秘术,炼制出一个傀儡。经年过去,他对龙女的相貌已经记得不大真切,回忆里总是蒙着一层雾色。
  可那眼睛他忘不了。
  于是月白拥有一双极漂亮的深蓝色眼睛,大大的,圆圆的,叫人一对望便再难挪开目光。
  他想象着心中那人,将傀儡调教成他喜爱的模样。
  夜深人静时,他目光痴迷地爱抚着傀儡,指尖在她冰冷的肌肤寸寸游移,卑劣地命令她取悦自己。
  风水轮流转,月白后来杀他时,将他的十指一根根掰下来碾碎,笑意盈盈地也命令着他——
  吞下去。
  ***
  月白往白骨亭里一坐,端起鬼君大人亲手泡的茶,咕噜咕噜喝起来。
  奚元的指尖摩挲着杯盏,点映玉色,剔透清冷。
  他安安静静,并未出声催促,就这么等着她的下文。
  月白时常觉得,自己的第二任主人虽然是一只鬼,还是一只凶名赫赫的大鬼,可他比前头那位像人多了。
  月白开始认真分析:“鬼君,若是羡鱼姑娘生您的气,又怎么会开开心心吃您做的饭菜呢?”
  奚元垂了垂眼,言简意赅:“两码事。”
  她吃是因为她饿了,吃得开心是因为饭菜确实好吃。就这么简单。
  月白很懂得不能反驳上司,不管他在犯多大的倔,都要顺着他的话头循循善诱:“那依鬼君所见,她为什么要生您的气?”
  奚元喉结轻滚,嗓音微涩:“我太放肆了。”
  月白回忆起晓羡鱼颈间点点红痕,大概理解对方的意思……看起来确实挺放肆的。
  她目光一转,落到自家鬼君脖子上,有个相当重的咬痕。
  只有咬痕,没有别的。
  所以,那个时候全是鬼君单方面主动?
  月白搓了搓手:“鬼君觉得,羡鱼姑娘对您可有意思?”
  奚元不语。
  月白懂了,他不敢确定。
  她回忆着那少女提起眼前人的模样,眉梢眼角间分明写满了不一般,他怎么会不敢信呢?
  还没自己个傀儡开窍。
  怪不得追个人追了两辈子,耽误三百年。
  月白想起什么,小心翼翼道:“鬼君,月白斗胆提醒一句。羡鱼姑娘不记得您,不喜欢您……不正是您想要的吗?”
  奚元搭下眼帘,端起莹碧色的杯盏抿了一口。
  “是啊。”他很轻地叹了声,嗓音淡凉,不含什么情绪。
  只是好像,慢慢变得贪心了起来。
  气氛一时冷凝,月白埋头继续嘬茶,余光偷瞄着鬼君。
  她想起几个月前,鬼君离开幽都山前的情形。
  那时是在缠魂殿中。
  月白问他:“鬼君,怎么这个时候去人间,断魂泽那只眼睛不管了吗?”
  鬼君靠在座上,垂眸把玩着红线钱串,墨发懒散地披着,一剪侧颜苍白冷峻。
  他那时不是这副容貌,而是本相。
  远要矜贵疏离得多。眉目覆霜,隐约间透露着高不可攀、睥睨凡尘的神像。
  只是眼皮低垂时,依稀可见一粒绯红朱砂痣,巧妙冲淡了冷意,为他添上半分艳。
  “我在眼睛里看见了她。”鬼君道,“它快醒了,我时间不多,入妄海前,想再去人间看她一眼。”
  月白狐疑问:“就看一眼?”
  “嗯。”他沉默良久,轻声开口,“就看一眼。”
  第82章 醉酒 鬼君睡了就跑?
  很显然, 鬼君食言了。
  不仅看了一眼又一眼,现在还直接把人打包带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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