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9章

  梦境里的那缕怨气并非他不慎遗落,而是刻意为之。
  三百年前已经被她骗得那么惨,他又怎会不长记性。晓羡鱼会在今夜醒来,多半是他控制的结果。
  他引沈疏意来禁殿,带走她,然后来断魂泽,与正道众人一起看一个真相。
  众人虽然一时震骇,不知该以什么样的态度面对她,但她灵族的身份摆在那里,厄沼的所作所为摆在那里,她不会像前世那般被喊打喊杀。
  至少这一回,人间不会再容不下她。
  云山会带她回家。
  这是他在这世上,最后能以圣子的威信与身份,为她做的全部。
  晓羡鱼回首,抬眸望向高高在上的微玄圣子。那不过是一具空壳,他用来为她正名,用来安定人间。待今夜过后,那具空壳会再次回到青炼山秘境里,一去又经年。
  晓羡鱼抬了抬眼,将“圣子”二字在舌尖咀嚼了一会儿,笑起来:“你以为你拦得住我?”
  她这话说得毫无道理。
  莫说拥有半仙之力的微玄圣子,哪怕是商宴,认真起来要擒她也是不费吹灰之力。
  商宴抹了把脸,尚有点儿琢磨不清情况,但看上去鲤鱼精是想跑路。他暗戳戳抽出“抱月”,准备好助她一臂之力。
  虽然,微玄圣子捏死他比捏死一只蝼蚁还简单。而且在场还有正道各派,理论上来说,鲤鱼精完全没有逃得脱的可能。
  正纠结中,忽而,长夜骤然煊亮——
  晓羡鱼手中“跃池”横抬,剑光划破夜色,定格一瞬犹如半轮残月乍现,将她的面容映照得雪白。
  快到来不及眨眼的瞬息之间,剑气生生破开了微玄圣子的真气。
  微玄眉心蓦地一蹙,自现身以来便冰霜凝结的眉目,终于头一次泛起了涟漪。
  似乎早已空荡荡的心,本能地还是会为那一人所牵动。
  遥遥数里之外,黄泉河畔。
  提灯的白衣青年若有所感,蓦然回眸。
  他轻轻一眨眼睛,如墨幽沉的眸底似有秘术流动,倒映出此时此刻微玄圣子所见之景——
  雪色莲瓣四散,消隐于夜色中。莲心的少女手握长剑,微微垂眉,额间朱砂端丽娇艳,宛若花苞绽放,一朵漆黑莲印缓缓浮现。
  那一双琉璃眼瞳深处,似焚起不详的火光,刹然呈现出与魇眼一般无二的金色。深暗气息自眉心黑莲丝丝溢散,如毒蛇蜿蜒全身,贪婪地汲取着鲜活的血气。
  “咚”一声闷响。
  提灯仓皇坠地。
  ***
  断魂泽。
  “那是……什么?”
  一时间,无数道震骇目光交织,几乎要将晓羡鱼淹没。
  沈疏意最先反应过来,眼底漫开难以置信。
  没有人比他更清楚那是什么。
  人间海晏河清三百年,近些年才出现魇眼之祸,在场资历稍浅些的修士,都不曾亲眼见识过她身上缠绕的古怪气息。
  那是魇息,世间至污至浊之气。
  片片凋零的莲瓣中心,少女墨发微乱,红绫在夜色下飘舞,一剪侧颜秀丽美好,周身源源不绝的魇息却如万千妖邪。
  她比前世成为坠夜城主时,还要年轻一些。
  眼神中的狠绝却不减当年。
  沈疏意死死地凝着她,齿间挤出几乎被咬碎的字音:“苏漪,你——”
  晓羡鱼眼珠一转,落到沈疏意身上,瞧见他的唇在动,好像在说话,看起来十分生气。
  但她听不到他在说什么。
  耳边充斥着的,是无论如何也挥不去的万鬼悲嚎,吵得她心头戾气横生。又有一道久别的声音从脑海深处响起,片刻不停地蛊惑着她。
  杀了他,杀了他们,杀了所有人。
  唯有鲜活血肉,方能换来片刻清净。
  晓羡鱼闭了闭眼,手中掐诀,漆黑火焰冲天而起,暴烈焚烧,一刹隔开她与众人。
  沈疏意这下要更加讨厌她了。
  希望他早日释怀,不要再把所有时间耗在讨厌她这一件事上了。
  隔着烈烈火光,晓羡鱼朝沈疏意笑了一下,然后目光掠过师尊、师兄,云山众人,顺便瞅了眼一脸震惊犹在梦中的商小公子。
  看够了,便收回目光。大火摇曳撕扯,仿佛将她身影也吞噬。
  握剑的少女转眼消失在漫天火光里。
  ***
  晓羡鱼原路返回,回到禁殿。
  殿内空无一人,唯有帷幔交叠、黄泉波荡,以及那一方发生过太多故事的白玉莲台。
  晓羡鱼一看见那可恶的莲花台,一幕幕画面便不受控制地涌上心头,她木着脸挪开视线。
  这里没有她想找的人。
  她又提剑走出禁殿,想了想,往极乐京去了。
  她来到幽都山后,几乎一直被囚禁着,对这里很不熟悉,对该去哪里找人毫无头绪。
  只好先去极乐京,说不定可以抓只小鬼来问问。
  晓羡鱼身形朝着极乐京掠去,如今她修为尽数恢复,身轻如燕,不过片刻便抵达目的地。
  鬼市已然乱成了一锅粥。
  她立在一处楼阁顶上,垂眸望着底下四窜的幽灵们,正琢磨着捉哪只来问路,忽而听得一声高呼——
  “月白大人来了!月白大人来了!”
  月白管理鬼市,在此积威甚重。无头苍蝇似的幽灵们闻声,仿佛找到了主心骨,一窝蜂朝着那边扑去。
  就差哭着喊娘亲了。
  晓羡鱼循声看去。
  月白一袭粉衣,袍袖和裙摆层层叠叠,衬着她娇小的个头,那模样像极一具精致的傀偶。
  她安抚着嘤嘤嘤的幽灵们:“莫慌,莫慌,鬼君神机妙算早有应对,那群乌合之众绝对不会打进来的……”
  晓羡鱼从房顶上一跃而下,落在她几步外,笑着打招呼:“月
  白大人。”
  月白话说一半,扭头望来,瞧见是她,登时僵立原地。
  晓羡鱼走上前去:“月白大人,敢问鬼君何在?”
  “你、你你你怎么在这里?你不是应该……”月白一顿,眼珠乱转,心虚道:“鬼君,鬼君好像闭关去了?”
  很好,又是闭关。
  这借口他还真用不腻。
  月白注意到她身上异状,晓羡鱼已经收敛起周身肆虐的魇息,但容貌间的变化一时掩盖不了。
  额生黑莲,眼尾绵延血色,往日水盈盈的桃花眸滋生一股邪气。
  傀儡少女微微一愣,然后,她慢慢瞪大了眼睛。
  “你——”月白悚然道,嗓音几乎有些变调,“你把魇骨封印,破、破了?”
  完了。
  完了完了完了。
  鬼君临走前让她看顾好晓羡鱼,这下好了,她把人看出这么大事儿,可怎么交代?
  月白双目失神:“你怎么,你怎么……”
  “你怎么知道封印的事儿?”晓羡鱼脸色微变,心念电转,顷刻间猜到了什么。
  所以不是意外,不是恰巧,也不是她运气好。
  魇骨被封印,是有人亲手所为。
  瞒了这么多,他还真是够能藏事。
  晓羡鱼深吸一口气,伸手握住月白肩头,低头,定定瞧着她:“月白大人,事到如今,你只能告诉我他在哪儿了。”
  月白支支吾吾,还在做最后的挣扎。
  晓羡鱼眼眸轻轻一眯,来硬的:“否则我就荡平极乐京。”
  月白飞快道:“他在黄泉河畔!我这就带你去找他!”
  第95章 好娇 “一别经年,我很想你。”
  黄泉河畔, 幽冥花开得正艳。
  白骨老者停船靠岸,探出身子小心翼翼摘下一些鲜嫩的花,揣到怀里。
  它在黄泉摆渡了许多年, 久到连它自己也记不清了,只知每日划着船来来往往, 于是便有贴面幽灵从它这儿进货幽冥花, 在鬼市上售卖。
  今夜该是交货的日子, 它等了许久, 却不见鬼。
  那家伙不大守时,它已经习惯了,一边摘花一边骂骂咧咧地等着,终于,一道人影落在身前。
  “嘿,可算来了, 刚投完胎是不……”白骨老者抬头, 看清来者是谁后不由得吓了一跳,“鬼、鬼君!”
  如今的鬼君横空出世前, 白骨老者便已经在黄泉摆渡许久了, 因而一开始它并不拿那位新主当回事。
  在它看来, 他刚死那么些年头, 不过是个乳臭未干的小孩子罢了。
  鬼君确实年轻。
  想来是英年早逝, 他长得很年轻, 还很貌美, 明晃晃的是个小白脸, 因而不得鬼心是理所应当的。
  他脾气还很好,与人说话从不疾言厉色,也不似寻常大鬼般凶残阴冷, 一个不高兴就屠得四方哀鸿遍野。
  他并不怎么喜欢笑,但也不会过分吝啬笑,倘若看出来小鬼们在小心翼翼讨他欢心,他便会很给面子地勾一勾唇,然后赏赐。
  幽都山是个混沌死地,这里弱肉强食,没有秩序可言,唯一的法则就是以强者为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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