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7章
两人戴着口罩出了门,杨梦一抬手拦了辆的士,她们都上了后座。
报了医院的名字后,杨梦一便闭上眼打算小寐片刻。
赵红敏穿着杨梦一的防晒服,长长的袖子遮到了手掌中部。
她的双眸直直望向窗外,但视线分散不集中,只是在发呆。
下车进了医院,杨梦一拿着赵红敏的身份证在挂号处挂了个全科的号,想了想,她又补充说要女医生的号。
工作日的早上,两人已经来的很早了,但这会儿厅内等叫号的人还不少,都是些想赶在番工前看病的上班族。
这样的人十分好认,他们大多穿戴整齐带着包,脸上闪烁着焦急的神色,不时看看手腕上的表,继而抬头看大厅里的叫号屏幕。
其余不赶时间的,便只是懒懒散散地玩着手机,等着喇叭念出自己的名字就是了。
等了约莫二十分钟,终于轮到了赵红敏。
跟在她后面进诊室的杨梦一反手关上了门。
医生看起来很和善,循例先问了句“有哪里不舒服吗”,赵红敏下意识抬眼望向杨梦一,而后者在她的眼神中读出了求助的意味。
杨梦一叹了口气,站出来答道:“医生,我们是想检查一下我朋友身上的伤有没有大碍。”
听罢,医生的目光也随之转移到一直安静坐着的赵红敏身上,“什么伤?给我看看。”
赵红敏的掌心里都是汗,骤然被医生盯着,呼吸一滞。
好在杨梦一安慰的眼神给了她些许勇气,她稍稍定了心神,缓慢地摘下口罩,脱下防晒服,露出布满伤痕的肌肤。
医生的目光一触到裸露在外的淤青与红肿时便立马变得严肃起来,露在口罩外的眉头紧紧皱起,她太清楚这样的伤势多是来源于什么了。
她心底响起一声无奈的叹息,但面上不显,只专业又认真地细细将她的伤患处一一检查了个遍,就连藏在衣服底下腰侧的成片伤痕也没有遗漏。
“目前看起大多是软组织挫伤,但是有几处复合伤不好判断,建议你们拍个片。”
杨梦一点点头,想起罗颂给自己发来的帖子,又赶忙掏出手机,在屏幕上点开后,将手机推到医生那,询问能否在这做伤情鉴定。
医生接过手机,细细看过后摇了摇头,“伤情鉴定要由专业的机构操作的,我们这里不行。但是我可以在病历上将她身体的受伤情况记录清楚。”
杨梦一一听,也不泄气,直点头。
医生再次将目光移至一直沉默的赵红敏身上,尽可能放柔了语气,开始一处处确定受伤部位,并询问起她的受伤经过和疼痛程度。
其实赵红敏已经记不很清楚了,每到寒暑假,姚常伟就会肆虐得更大胆妄为。
几个长假期下来,他甚至摸清了规律,脸上的伤再严重,两个月的暑期也足够它们恢复如初。
等假期只剩一半时,他便会和平常一样,只挑暗处打。
因此,伴随着蝉鸣声到来的暑假,是孩子们的美梦,却是她退避不得的地狱。
咸湿的汗液总会加剧伤口的疼痛,日夜不尽的高温让这场噩梦看起来永远不会停止。
两位旁听者都从她的语焉不详中读出了家暴次数及频率不低这一点,屋内的氛围一时更为凝滞。
医生边听边在键盘上记录下浓缩提炼后的描述,最后实在没忍住,开口道:“有需要就应该要对外寻求帮助啊,找社工,找警察。”
话音刚落,赵红敏脸上便浮现出学生挨骂时一样萎缩怯懦的神情,带着对上位者的恐惧与臣服。
这又叫医生微微自责起来,而杨梦一则是撇开了视线,不叫人瞧见自己发红的眼睛。
她们在诊室内呆了很长时间,出来时,赵红敏已经将口罩和外套穿得严实了。
她坐在大厅的椅子上,而杨梦一则拿着单子和证件去柜台缴费。
赵红敏望着不远处她排着队的身影,无法控制地再次内疚起来。
医疗是奢侈品,她没在祁平交医保,因此所有的诊疗费用都得自费,这是一笔不小的开支。
她想,自己就像个麻烦一样,惊扰着杨梦一正常有序的生活。
赵红敏一面想着,一边又渐渐觉得周围有目光悄悄凑了上来,正打量着自己额头眼角处无法遮挡的伤痕。
这让她紧张起来,食指神经质地抠着拇指指甲盖边上的软肉,抠得有血丝冒出。
她的脸上仿佛笼罩着一层暗色,细细看来,仿佛能看到阴霾之下怎么也化不开的痛苦。
杨梦一拿着单据往回走时,看到的便是这样的场景。
第103章 赵老师坐在人群中,依然显得无比孤寂
隔着往来的幢幢人影, 赵老师坐在人群中,依然显得无比孤寂。
杨梦一凝视着。
她知道的,赵老师要恢复如常不是易事, 且身上的伤疤能随着时间的流逝而愈合,但灵魂的疮疤不行。
它会顽固地在她的生命中侵占一个角落, 如卑劣者一样窥探着她的生活, 在她或幸福或悲伤的时刻, 突兀地散发阵阵疼痛,以彰显自己的存在。
杨梦一被对方身上浓烈的悲伤感染, 那些许久没有泛起风浪的回忆似乎又隐隐有冒头的痕迹。
她站在原地, 眼神定定地落在那凄凉的身影上, 攥着单子的手松了又紧、紧了又松。
好一会儿,她只是垂着头,缓缓地吞吐气息。
待杨梦一再抬头时,面色已经看不出异常了, 她甚至远远地就故意喊了声赵老师,好给对方留够摆出伪装的时间。
拍片子不在门诊楼里, 得走过一条长走廊, 拐到医技楼里才是。
一通上跑下跑,排号等号,待结果出来时,已经是两个多小时后了。
她们拿着片子,又回到全科诊室外等候回诊。
似乎在哪看病都是这样,等待的过程比就诊更像主角。
总之, 当医生在电脑上调出她方才拍摄的x光片后, 整个人沉默了一瞬。
方才开检查单时,因为考虑到她的伤情与长时间的家暴有关, 所以在征得她们同意后,开了全身的x光片。
“这里,”医生将屏幕侧了过来,用盖着笔帽的笔在片子上指着肋骨的位置,语气严肃,“有大量的肋骨骨折重建。”
她一边在屏幕上移动笔,一边加以解释,“还有这里和这里,还有这,股骨骨膜下有新骨形成。”
最后,她指向头部,“这里,有颅骨线状骨折的痕迹,并且有着不同层次的重建。”
医生的大半张脸被口罩遮挡着,看不大清她的表情,只能瞧见她紧锁的眉头越耸越高,“这些都是你被多次暴力殴打的证据。”
“但是,”她深深吐了一口气,强行压着声音,“片子无法证明这些暴力行为都来自你的丈夫。”
“应该在伤口最严重的时候报警,申请伤情鉴定,这才是对你们最有利的。”医生短暂地阖上眼,再睁开时,里头又是一片冷静与清明,“我只能把伤情尽可能写清楚,其余的,我帮不了你们。”
杨梦一有些失望,下意识望向赵老师,只见后者脸上恐惧的神色一闪而过,随后便低低垂下头,那是逃避的姿态。
“那麻烦您了。”她捏着包袋的手因为用力而有些发白,但开口时,说话依然清脆理智,“还有,针对她脸上身上这些伤痕,如果有辅助药物能让伤口好得更快的,也麻烦您开一些吧。”
想了想,她又补充道:“我朋友的睡眠质量很差,一晚上能有七八次梦魇,想问一下关于这点有什么办法吗?”
医生敲着键盘,头也不抬地回道:“我这边可以开些安眠药,基本所有安眠药都有成瘾性,我一次只能开七片。吃完后,如果情况没有得到改善再说。”
杨梦一点点头,不再说话。
一时间,诊室里只剩下键盘噼里啪啦的声音,她们目之所及是一片白,鼻腔里争先恐后涌进冰凉的消毒水味儿。
在药房拿好药,两人跨出医院大门的瞬间,像掉进了另一重世界。
这会儿已经十一点多了,又是七月天,太阳挂得很高,仿佛要将地表的所有水分通通蒸发掉一般狂暴炽热。
日光是那样猛烈,仿佛能让万物显形,照得大地上一片过曝的白。
在医院的冷气里呆久了激起的一身鸡皮疙瘩,只一瞬间便全部蔫掉,糊在皮肤上。
杨梦一的眼睛也被刺得眯成一条缝,她一边走一边轻声提醒赵老师记得跟着自己。
从门诊大门到医院入口,短短百米距离,已经让杨梦一微微浮了层汗,脸颊泛起了浅粉色。
她站在路旁张望,却始终没有看到出租车的影子,好不容易来了一辆,还被人插队截胡了。
杨梦一额角的汗越来越多,渐渐汇成一滴小水珠,顺着鬓角的方向滑落。
赵老师望着杨梦一的侧脸,蓦地开口,“梦一,刚刚花了很多钱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