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7章
她诺诺点头,颤颤地爬起身。
“手机我先拿着,120会用你的号码跟我联系。”罗颂转头对杨梦一快速道,“我去挪车,然后去路口等,你在这里就好。”
没等杨梦一说话,罗颂便奔到玄关处,抓起车钥匙,又大步跑到门口,将铁门推开。
她的动作是如此迅捷,像设计精良的机关,一环扣一环,仿佛胸有成竹到怎么也不会出错。
此时屋里只有三个人,一个昏迷着,一个忧心着,一个茫然着。
宋文丽早已无暇顾及杵在一旁的杨梦一了。
而杨梦一同样如此。
其实罗颂* 可以不用跑得这么快的,她没想说什么,她也不知道该说什么。
她的脑海中只有不断回闪的“十七秒”。
从罗颂出现,到自己走到她身边,这中间有十七秒。
而这十七秒里,罗颂没有想起旁边还站着一个杨梦一。
第161章 宋文丽的回忆
救护车来得很快。
今儿不比年初一, 周围多是没上班的人,也不必忌讳什么吉利不吉利,所以罗家大门前围着的人越来越多。
只要他们不挡道, 罗颂也没心思搭理他们。
医护人员动作专业且迅速,很快就将昏倒在地的罗志远抬上了担架, 又扭头对她们说只能有两人跟车。
他们大概以为屋里这三人都是病人的家属吧。
宋文丽一门心思只在丈夫身上, 脸色灰白, 并不多理。
而罗颂临出门前,路过杨梦一时, 握了握她的手, “去我房里休息吧, 我跟去医院。”
祁平的夏以猛烈出名,哪怕只是新冒头没多久,也热得张狂。
可此时,两人相贴的手, 却都冰凉凉的。
杨梦一的目光落在罗颂脸上片刻,只应了声好。
但罗颂没等到她应答, 被医护人员喊一嗓子, 便只得急匆匆跟着他们走。
那声“好”轻飘飘地落在地上,杨梦一垂目敛眉地凝望着它,随后抬脚踩碎了它,走到院里,将大敞的院门关上。
有在这片住久了的本地人认出这是个生面孔,与旁人窃窃私语两句, 又引起如苍蝇群共振一样的嗡嗡声。
围观者好奇的视线透过铁门镂空的孔洞紧紧钉在她身上, 杨梦一恍若不知,只回到屋里, 将密实的厚重的门板阖上,终于将世界隔绝在外。
她转身,背倚着硬梆梆的木门,视线散落在这间并不多熟悉的年岁已久的老房子里。
日光透过窗扉斜斜地插进屋里,有微小的尘埃在光剑里飘渺飞舞,轻巧得像深海里的水母。
杨梦一失神地望着,只觉得或许这里就是黑暗阒寂的海底,无声且冷清。
她后知后觉地发现,或许是世界将她隔绝在外了。
从上救护车到罗志远进手术室,这一切就像年初一那日的重映。
但不同的是,这次的情况要危急得多。
当医生知道罗志远不久才心梗过一次,并且心脏里已经有一个支架后,她的面色也凝重许多,只急匆匆地唤人进了手术室。
宋文丽一直都没有缓过神来,她的头发与衣服都有些凌乱,向来爱整洁的她并未多管。
她呆呆地坐在一排椅子里,离手术室最近的那张椅子上,两瓣唇微不可查地张张合合,似在低声叨念着什么,细听的话就会发现那是佛偈。
罗颂踌躇着,终于凑近她身旁时,只捕捉到零星几个字眼。
她顿了顿,蹲下身子,仰头望着怔忪无神的女人,犹豫又愧疚地喊了声妈。
宋文丽蓦地停下了口中的喃喃,一只眼动了动,像是才明白周围还有其他人一样,机械而迟缓地转头看向女儿。
罗颂咬了咬唇,正欲伸手握住妈妈的手,脸颊上便忽地迎来一记重击。
那力道太大了,大得罗颂整个人被掀翻在地,脸上火燎燎的疼,大脑似乎也宕机了。
没等她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宋文丽像从喉咙里硬挤出些声音一样,“你想怎样?”
“罗颂,你究竟想怎样!”她已经全然抛弃体面,顾不得旁边还有人,只艰涩又狠戾地质问着仍摔趴在地的罗颂。
“那是你爸啊!”她的声音在颤抖,“你们是想我们死吗?”
罗颂觉得自己的大脑里似乎有什么零件在巨大的外力下脱落了,因此只能鈍钝地遵照残存的理智的指导,磕磕绊绊地以手撑起,爬坐起来,望向妈妈。
宋文丽说的每一个字都被罗颂接收到了,她迟缓地张张嘴,想说些什么,但妈妈厌恶的目光缝住了她的未说之语。
苍老似乎只在一瞬间,宋文丽的脸仿佛拢缀了这寰宇间所有的负面与消极,被沉坠坠的重量划出了道道褶皱。
悄无声息地,眼泪顺着这些窄小的甬道淌落,打湿了她的衣襟。
同性恋似乎总能跟死亡联系在一块,宋文丽太害怕了。
陈旧的记忆被凶猛的情绪从深处翻出,在冰冷且充溢着消毒水气味儿的医院中,她难得地想起了往事。
那会儿她还很小,但妈妈被一岁大的弟弟箍在家中,也顾不得她。
她的日常,就是将村子地每一处都勘探一遍,试图寻找今日与昨日的区别。
但村子就像一块干涸的黄土色的泥巴印,日升月落已经是它能卷起,或者说能承受的最大的变化了。
宋文丽每一天都无功而返,但她好像永远乐此不疲。
可那日,老天似乎被她的恒心所感动,在她的必经之道上,安排不知哪户人家的母鸡在显眼处产下一枚鸡蛋。
那小巧的蛋沾着土,带着新鲜的鸡屎味,好像也带着母鸡的余温,被她小心而严实地握在手心里。
她觉得自己的身躯因这枚不起眼的蛋而变得硕大,越长越大,起初大如家门口那新栽的树苗,后来渐渐大似房屋。
无论谁,都能从远处一眼望见的大。
手心里的蛋因此而变得烫手,好像下一秒就会有村人跳出来指着她喊小贼。
她步履急冲地往河边奔去,她需要一个无人之地静静思考这枚蛋的未来。
宋文丽在“打水煮蛋小吃一顿”和“将蛋扔入河中任其消失”两个选项中来回摇摆,前者能满足她的口腹之欲,后者则能守她安心。
在艰难的思考间,她抵达了目的地。
阳光落在河面上,大方地将整条河流蒙上一片粼粼的光。
但无人的河边依旧少了些私密感,她的目光打量着,最抱着边上大树粗壮的枝干,三两下爬了上去。
稍稍坐定,还未来得及拿出鸡蛋,宋文丽的目光就被河流上游漂来的一块石头吸引了注意力。
但她转念又想,石头会沉底的呀,所以那不是石头。
她眯着眼,试图突破河面反射的日光的重重包围,看清那庞大的不同寻常之物。
如果她生活在沿海渔村,或许会将它想象成一座小岛,但她并不是,于是只能在有限的听闻中,幻想那是一只活了三百年的大龟,龟背或许还有神仙趺坐在上。
鸡蛋的吸引力瞬间减弱,至少在她搞清楚那新奇之物究竟为何之前,它都只能屈居第二了。
宋文丽盯着河面,耐心地等待着,甚至还掏出鸡蛋,闻嗅把玩,以打发时间。
她眨眼盯着那龟慢腾腾地漂动。
终于,龟缓慢地划近了,越来越近,近到足以让她看清一切。
——那是一具泡发了的浮尸。
极具故事性地,那尸体在转过不甚湍急的拐弯处时,被真正的石头卡住了。
它不再漂动,它俯面朝下,它无眼地与附近唯一的生人对视着。
鸡蛋从宋文丽手中跌落,砸在地上混着杂草泥土成了一摊黄色污泞。
她不可自抑地颤抖起来,紧紧抱住树干,目光却怎么也无法从河面上移开,像被施了法一样,别无选择地黏在那不可名状的可怕之上。
宋文丽不记得自己是怎么回到家的了,只记得过了午饭饭点的日头越发毒烈,她也一直不敢动,后来便是混乱的父母的叫喊声与村人的尖叫声。
有人将她从树上抱了下来,有蚂蚁绕着地面污黄的蛋液打转。
当夜,她就发起了高烧,赤脚医生背着药箱来,难闻的药味让神志不清的她都仍下意识抗拒着。
接下来几天,她每天傍晚就开始发烧,烧得双亲心里焦急。
有上了年纪的婆婶跟他们说了些什么,第二天,她便迷迷糊糊地被爸爸背到河边。
河里没了那座浮尸,河边插着大头烛与香。
大人们不知在说些什么,传到她耳中只剩一片嗡嗡,她强撩起眼皮,看到妈妈蹲在地上点燃纸钱的一角。
回家的路上,路过不知哪一户人家,她听到里头有人在哀哀哭泣,哭声中有一股腐朽的绝望。
小孩子对时间的流逝只有模糊的概念。
一场大病全好起来究竟用了多久,宋文丽不知道,她只知道自己身上总是寒津津地出冷汗,母亲总是心疼地皱眉,说身体虚了才会这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