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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8章

  等她不再那样频繁突兀地冒冷汗后,母亲才允许她恢复往日的自由,只是叮嘱她不要再去河边。
  所以,当她知道那令她大病一场的尸……的人,是村里那个从来不会嫌他们小孩烦的哥哥时,他的葬礼已经结束一个多月了。
  她很喜欢那个哥哥的。
  他和村里其他人都不一样。
  他皮肤黝黑但说话斯文,一边有很小的酒窝,对着孩子腼腆一笑时很明显。
  他也不像其他男人那样袒胸露背,汰洗干净的半旧的衣服整齐地套在身上。
  他像是这片土地原不配孕育出的翠绿植株。
  宋文丽无法将他与它联系在一起。
  她只能往前追溯,试图找出他是它的证据。
  她也由此渐渐知晓他的故事,关于他如何被人撞见与村里另一个男人在河滩上厮混,关于那个男人如何在事发后离开了村庄,关于他的父母——那对年迈的老夫妇如何苦苦恳求他改过自新。
  当然,那些从七嘴八舌间吐出的话语要腌臜得多,只是音量很低,似是怕勾出早已成为亡魂的故事中的主人公。
  宋文丽终于主动又被动地知悉了全貌。
  七岁的她第一次如此近距离地接触死亡与同性恋,在她的认知中,同性恋也从此蒙上死亡的气息。
  自此,她决定人为地、单方面拒绝同性恋。
  但像是命运的捉弄一般,几十年后的现在,它卷土重来,以暴力而残酷的形式逼她正视自己。
  连带着死亡,也以医院不祥的冰冷气息,昭示自己的存在。
  第162章 手术成功
  罗颂从地上狼狈起身时, 宋文丽已经再次沉默地坐定,退缩回她自己的世界里,等待着罗志远的消息了。
  这一巴掌大概是用了十成十的力, 以至于不过片刻时间,罗颂的脸就有些肿胀了, 但她有些恍惚地想, 如果可以, 妈妈大概想甩出如陨石落地一样力度的巴掌吧。
  这个想法并不让她难过,她甚至也想再给自己一耳光。
  罗颂有些无措地抿抿唇, 随后不再言语, 只转身走了。
  此时不同于年初一, 有不少惊疑好奇的目光追着她跑,倒是医护人员习以为常,顶多只在冲突的高潮瞥来一眼,随后便不再看了。
  毕竟生死冲突总是伴随着人世间的喜怒哀乐, 他们见多了,也不觉得新奇了。
  罗颂顶着巴掌印, 站在自动贩卖机前, 打算买瓶冰饮。
  往冰可乐下的摁钮伸出手指时,她顿了顿,才发现自己正在发抖。
  她的手在空中虚虚地抓握几下,试图强行压下颤抖反应而未果。
  哐当一声,是货物落下的声音。
  罗颂抬起挡板,伸手探进取货口, 拿出可乐。
  冻到冰寒的可乐乍一接触另一重温度, 瓶身没几秒就冒出了滴滴水珠。
  罗颂随意地将它往衣服上揩了揩,便往脸上按去。
  骤然而至的冰凉激得她抖了一抖, 脸上的胀痛仿佛被冷意放大,甚至带起一些痒感。
  她沉默地站在机子前,僵化地用圆柱状的可乐瓶在脸上来回碾动。
  此时,罗颂的脑子里空无一物。
  她不知道应该想什么,又可能是因为该想的事情太多了,繁杂的思绪争先恐后地钻进来,最后挤得水泄不通,让大脑陷入停摆。
  好在这台自动贩卖机所在的走廊冷冷清清的,大抵没什么人会来买东西,也没人注意到她的异常。
  但罗颂下意识地排斥这样迷惘无能的时刻,她得让大脑转起来,这样才不会被恐慌挟持。
  ……后天周一,案子还没结束,不知道能不能请假。
  ……明天……明天是父亲节。
  ……爸爸的医保卡带了吧。
  ……
  罗颂想东想西,却选择性忽略了二次心梗发作的百分之三十的死亡率,也忽略了独自在家的杨梦一。
  她不是没有忐忑,但她不敢想。
  肉/体凡胎终有一死,但她无法将死亡与自己所爱之人联系在一起,哪怕只是一秒钟。
  而一旦思及杨梦一,爸爸晕倒前的只有他俩在场的对话就是罗颂绕不过的疑虑。
  ——他们,或者说她,究竟说了什么。
  哪怕只是疑惑,说出口听起来也像指责,罗颂没有办法宣之于口。
  于是,从上救护车到现在,她没有发去一条讯息,也没有打去一个电话。
  罗颂难得地逃避了。
  罗志远的手术比上一次更漫长。
  罗颂没什么胃口,料想宋文丽应该也是如此,但她还是去医院的食堂里,打包了一份饭菜。
  回来时,宋文丽依旧呆坐在椅子上,抱着手臂,佝偻着背,仿佛石化了一般。
  罗颂蹙着眉,深吸一口气,随后放轻脚步,将装着绿色盒饭的透明塑料袋放在了妈妈旁边的椅子上。
  塑料袋摩擦间发出细微的沙沙声,却拨动了宋文丽死寂的神经,可她并没有望向罗颂或那盒饭,只是僵硬地弯了弯食指。
  她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似乎冻僵了,就连鸡皮疙瘩也凝固在皮肤表面。
  是空调太冷的缘故吗,她想,今天似乎比过年那天还要冷。
  寒冷与恐惧在她身体里交缠成团,越冷越心慌,越慌越寒冷。
  宋文丽忽然起身,没有分给站在一旁的罗颂半个眼神,只侧开身子绕过她,不发一言地往外走去。
  她安静地走到了阳光底下,坐在门口的挡车石上。
  被太阳晒久了的石墩里积攒了数不尽的热量,宋文丽刚挨上,便觉得有源源不断的暖意传来,心中的担忧也被稍稍呵退了些。
  待身体回温后,宋文丽的思考能力也才堪堪回笼。
  憎恨与厌恶退居第二,此时,她无法自控地想,许是今晨自己对神明不敬的猜疑引来了丈夫的不幸。
  她的脸庞涌上惊恐与自责,并再次低声念起了佛偈,希望以此获得祂们的宽恕。
  而透明的玻璃墙里,是一直注视着她的罗颂。
  围村罗家二楼的房间里,杨梦一一直躺在罗颂的床上。
  她不再顾及自己立下的干净的衣服才能碰床的规矩,也没躺进被窝里,只是压在被子上,像一件被随手放置的、很快就会被拿开的物品一样。
  她睁着眼,直直地望着天花板,但瞳孔只虚虚落在空中的某一点,也看不出什么情绪。
  罗志远、救护车、尖厉又憔悴的宋文丽、交握的双手、朱红的铁门和光里的尘埃,这些轮番在她脑海中翻滚。
  而手机在她脑袋旁,但一直没有动静,她想,罗颂可能还在忙吧。
  这张床上有罗颂的味道,但不过能是洗衣液不同的缘故,细闻起来又不那么像罗颂的味道。
  但她还是揪着那仅有的熟悉感,因为这是她现在能获得唯一一点安慰。
  她躺了好久,久到躺着都觉得身上酸了。
  日光渐斜,慢慢从窗沿爬到地面,又悄悄攀上床,覆在杨梦一的脸上。
  成日张狂的太阳,终于在将灭之时露出些温和,只柔柔地抚着她的面庞。
  杨梦一拿起手机,再次意识到方才的无声不是她的幻想,罗颂是真的没有空给她发消息。
  她迟钝地想到自己应该懂事一点,于是撑坐起身,用不很确定的犹豫的目光环顾四周。
  片刻后,她才转身下楼。
  路过厨房时,里头飘出干煲的香味,只是冷了有些时候,莫名叫人感到腻味。
  她脚步不停,径直出了门,往地铁站走去。
  罗志远的手术很成功,医生出来时,没被包住的眼睛里都透着庆幸。
  跟上回一样,今晚依旧不需要她们陪护,但医生建议留一位家属在医院以备不虞。
  她说病人会转进ccu里,只有每天中午十一点半到十二点间是探视时间,另一位可以先回去,明天中午早点来。
  说完,医生也没有过多停留,不等她们反应,便走了。
  等医生走远了,宋文丽才身子一软,又要往地上倒。
  罗颂眼疾手快,忙将人搀稳了,待宋文丽能自己立住后,她就松了手。
  她知道,妈妈一定很排斥她的触碰。
  但话还是得说。
  “妈,我在这守着,”她觑着宋文丽的脸,缓声道,“你先回去,好好休息一下,有事电话联系。”
  原以为她还要花一番功夫劝说,但宋文丽这回很干脆,没什么犹豫地转身走了。
  罗颂望着她离去的背影,长叹一口气。
  冠心病重症监护病房外的走廊有很多人,都是ccu里病患的家属。
  这条长廊里,每隔几米的墙边下就卷着一床铺盖,或是倚着张合拢的折叠床,甚至还有些用袋子装整齐的洗护用品挂在一边,能从轮廓看出是牙刷牙膏和毛巾之类的东西。
  病房内外只靠一闪米黄色的门连通,但门长久地关着,有种不近人情的冰冷意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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