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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8章

  “很晦气,您不要来。”说这话时,杨梦一的神情认真,她不是在嘲讽什么,而只是在单纯陈述某个事实。
  母女二人最后的独处,她看着双目紧合的杜银凤,心中并没有什么害怕之感。
  她的视线下移,望着她的腹部,那里被崭新寿衣包裹得严实,一点看不出狰狞刀口的痕迹。
  被同龄人堵在厕所里、男生摸着他们隆起的**对她笑、因为身上或深或浅的伤口而痛到无法入睡,还有龟缩在角落祈祷她的姘头忽略房子里还有一个自己时,杨梦一都曾一遍一遍设想杜银凤的死亡。
  她虔诚诅咒她以最不堪的方式死去。
  她希望她死于痛苦无望,像菜市场鱼摊里的一只鱼,为了逃出生天而费劲从蓝色塑料桶里一跃而出,再重重砸在水泥地面上。
  那样她就只能死死瞪大眼睛望天,在鱼鳃一张一合的倒数中,懊悔无比地迎来生命的终结。
  杨梦一也幻想过亲自手刃对方,像在奶油上刮起花纹一样,一刀刀在她身上片出鱼鳞纹,再在一地血红与哀嚎中得到对方的忏悔。
  但她很快否定了这个方案,杜银凤的死必定是污秽的,她不愿与之扯上任何关系。
  而现在,杜银凤的确死得污秽不堪,可她狡诈地、自私地、未经许可地,将杨梦一的名字与自己的死紧紧缠在了一起。
  相比于她在电话里说的自己病得严重竟是真话这件事,更让杨梦一疑惑的,是杜银凤将房子留给自己这事。
  把房子卖了用以延续即将凋零的生命,或者干脆在姘头的甜言蜜语下,将房子送给对方,都更符合杜银凤金钱与男人至上的人生信条。
  到底是为什么一定要把房子留给我呢,杨梦一苦思得不到答案,无端有些愤怒。
  她的恼怒被工作人员递来的白色骨灰龛打断了。
  杨梦一尚未完全从激愤中脱离,因此面无表情,漠然地伸手捧住那龛子。
  炼灰炉上千度的高温跟着细碎的粉末被装进了骨灰龛中,隔着石材,杨梦一仍能感受到阵阵暖意。
  那热度并不烫,甚至让人觉得舒适。
  这一刻,杜银凤的骨灰带给她的温暖,比她活着的四十九年里施舍过的总和都要多。
  杨梦一敛着眼,只觉得可笑。
  而她的冷淡被解读为了伤心过度后的疲惫。
  工作人员是个看起来快到退休年龄的男人,谢顶肥肚,但眼神很温柔,全然不像终日与尸体和死亡打交道的人。
  似是想安慰这个孤零零的年轻女孩,他操着明显有别于乌县口音的侉音,低声道:“烧得很好,头盖骨很完整。”
  迟缓地眨了眨眼,杨梦一试图理解殡葬行业对于“烧得好”的定义。
  但大概是看她年纪不大,又是一个人来的,估摸着也不太懂规矩,那男人紧接着又说话了。
  “出门的时候别让骨灰龛晒到太阳,可以拿衣服包着,如果撑伞的话,不要用红伞。”
  杨梦一终于清醒过来,抿抿嘴,礼貌点头道谢。
  而她其实还没想好接下来该怎么办。
  第191章 扬了
  年初二天气好, 冬阳灿烂。
  杨梦一站在殡仪馆门口的阴影里。
  许是心理作用吧,她抬眼,隔着一线, 望着远处阳光普照大地,却依旧觉得乌长地如其名, 沉沉的乌闷冗长无边。
  而她须得费力呼吸, 才能在稀薄的空气中汲取到足够的氧。
  杨梦一觉得自己的思维与动作, 都因缺氧而迟缓,太阳穴突突地疼, 也可能是因为她太用力去想那些永远不可能知道答案的问题了。
  毕竟除了杜银凤, 没有人能真正明白在人生的最后时分, 她究竟在想什么。
  杨梦一垂眼,觑着怀中大不过一颗排球的骨灰龛,不合时宜地为人原来可以这样小而惊讶。
  她站在路边,一直没有见到计程车驶来, 便又在手机上叫车,希望能有人愿意接单。
  等待的过程总是漫长而无趣, 她有些累了, 决定暂时中断有关杜银凤的所有思考,平静无澜地往四周瞟望。
  可殡仪馆地处郊区,左近目之所及都是开阔的地,以及几家丧葬用品店。
  她身后的殡仪馆,已经是这附近最热闹的地了。
  跟清冷的路面情况截然相反,冬季大抵算殡仪行业的旺季。
  她回想方才路过炼灰炉间时看见的那些数字——“71岁”“83岁”“66岁”, 都是些跟着四季更迭一同离开世间的老人。
  其中大概也有什么科学规律可循, 但她没有精力细想,实际上, 她连左右思绪摇摆的力气都没了,只由着它们神游天外。
  再次回过神来时,怀中的龛子温度已然降了许多,只比她冰凉的手稍稍一点。
  杨梦一摁开手机,见那单子如石投大海,一直无人应接,抿着唇犹豫半晌,取消了订单。
  想来,也没有司机愿意在这样吉庆的日子触霉头。
  她仰头,目光融入阳光之中,最终抱着骨灰龛,走进了日光里。
  没有打伞,也没有以衣服遮盖,瓷白龛子在太阳下泛着光。
  对阳光的喜爱大概是刻在人类基因里的。
  披着一身暖融日光,杨梦一沿路走着,紧绷的神经缓缓松弛下来。
  她对乌长的了解仍停留在高考结束的那个暑假,她并不知道脚下的路是通往何处的,也暂时没有打开导航软件的打算。
  她漫无目的地走着,也漫无目的地想着。
  许许多多边角零碎的记忆趁着她空茫的间隙,猛地冒头。
  杨梦一突然想起,那位她并不熟悉的生父也没有坟冢与牌位。
  杜银凤大着肚子处理亡夫身后事的时候,也是二十几岁对死亡一无所知的年纪。
  但她显然更随意些,人烧完后将骨灰坛往家里角落一放,便不再管了,往后的许多年里,也似乎真的忘了这事。
  那骨灰龛很不起眼,灰白圆柱状,小小一个,落满了灰。
  杨梦一小时候不识得,直至长大后,才从杜银凤零碎的只言片语中明白它意味着什么。
  但“父亲”这个词对于她来说太过陌生了,与之相关的一切都让杨梦一无从了解。
  她唯一能做的,只是在杜银凤熟睡后,用沾湿水的毛巾将它擦拭干净,并且在往后很长一段时间里,重复这个行为。
  可初中的某天,她从学校里回来时,却一眼瞧见那角落凌乱一片,最里头的灰白坛子没了踪影。
  她怔愣着,又很快在赌徒们的粗言秽语中回神,只低头,讷讷往里屋走。
  她什么也没问,什么也不敢问,就像它从未存在一样。
  而最后,她还是从旁人口中得到了答案。
  骨灰龛消失的那天,杜银凤当时的情人手气不好,明明拿得一手好牌最后却还是输得稀烂,一把两把,把把如此。
  从日头正盛玩到残阳满天,他输红了眼,撇过脑袋往地上啐一口痰的功夫,就瞄见了角落的骨灰龛。
  憋了一天的火气终于有处可喷,他硬说是杜银凤死了的男人邪气,克他财运,叼着烟让她在自己与死人之间选一个。
  杜银凤选择了他,并亲自将骨灰龛扔进了楼下垃圾堆里。
  后来,男人提起这事,总如炫耀一般得意洋洋。
  知情者转述时,模仿着他自鸣得意的神色,叼着烟半挑着眉的样子不可谓不生动形象。
  但满意地在听众脸上看到嫌恶后,说者也立马表明立场,骂他们真是狗男女,都死了还不让人安生,太作孽了。
  毫不意外地,这话又赢得了周围人的附和。
  而藏在暗处,将事情来龙去脉听遍了的杨梦一大概是没有附和的。
  十多年后再次回望,她甚至记不起来自己当时愤怒与否,但她想答案应该也是否。
  愤怒很耗费心神,是极其多余的情绪,是十几岁的杨梦一负担不起的。
  回忆到此戛然而止,杨梦一忽地停下脚步。
  她再次掏出手机,皱着眉,在地图上翻找着什么。
  她看得很仔细,食指与拇指不时并拢与拉开,又举着手机左右移动,仿佛是在确定方向。
  一顿比划后,她终于再次抬脚迈步。
  杨梦一将杜银凤的骨灰扬在了河里。
  将空了的龛子放到地上时,她没有任何感觉。
  人死了就是死了,灰只是灰,死亡必定伴随着灵魂的湮灭,否则杜银凤往家里一个接一个地带回不同男人,早该有不安的魂魄现身作祟了。
  方才属于杜银凤最后的温暖,是焚化过程中千度高温的残余,与杜银凤本人的意志没有任何关联。
  杨梦一低眉敛目,垂望着空坛,很清楚这不是出于报复的冲动行为。
  报复这个词,几乎没在她的人生词典中存在过。
  报复是幼稚的、不成熟的、几乎不可能在不伤及自身的情况下完美完成的。
  更何况憎恨到了极致,就连恨意本身都让她觉得不值,因为实在不应该为痛恨之人费心劳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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