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他生下来就只在家宴上见过他父皇,父皇是天子, 是天下之主, 在那时小小的他心里,父皇是最威严的人,他十分敬仰父皇。
他以为父皇虽然对他没有多少喜爱, 但应当还是有父子之情的。
那年除夕家宴,南溪坐在最角落里,仿佛隔了无数鸿沟,父皇被妃嫔与皇子公主们簇拥在最上首。
皇后所出的五皇子就坐在帝后中间, 体态矜持端方又得体, 生来就耀眼尊贵。
家宴行进到一半时,父皇来了兴致,一一考核皇子公主们一年的功课。
皇子公主们表现各不一,父皇不甚满意,唯有天生聪慧脱口成章的五皇子最合乎他心意, 对其赞誉有加,连带着素来清冷的皇后娘娘都欣慰的笑了。
父皇的目光完完全全被五皇子夺走,目光从不曾落到他身上片刻。
皇子三岁开始启蒙,但南溪直到六岁了都没有夫子教导,他还太小不懂其中的深意。
他只知道哥哥因为学识好得了赞赏,于是心中也暗暗决定要好好学习,让父皇也夸一夸他。
他没有夫子启蒙,想要学识无异于异想天开,为此他愁得病了一场,还是身边的伺候的太监看不过眼,偷摸的用树枝的枝条,在地上一笔一划的教他练字。
那太监就成了南溪的老师。
他天资极高,与五皇子比恐怕有过之无不及,太监教习过的字他只需练习一遍就能全记得,短短两个月就将千字文一字不差的默写了下来。
他成长得太快,太监嗅到了危机感,见此欲言又止,似乎有心阻止他继续学下去,可对上那双求知若渴的双眼,却是无论如何都拒绝不了。
南溪一开始的目的是想在父皇面前表现获得关注,可当触及到学识之中魅力之后,他反倒是真爱上了念书。
太监依旧在教导他,只是比之前更偷摸着避开了人,白日里也不允许他写字念书,唯有夜里借着烛火偷摸练习。
南溪惯爱躲在冷宫一角里,他知道隔壁是个废弃的宫院,里头不会有人,自然就没人会发现自己在偷偷念书。
学习的日子总是过得充实,寒来暑往,很快又是一年除夕。
除夕家宴时他再次被允许踏出宫门,临行前,太监神情紧绷似乎十分的紧张,耳提面命的再三提醒他不要暴露自己会识字会作诗。
南溪不懂为什么,但他很听太监的话,虽然心中很是失落不能以此得到父皇的嘉奖,但既然太监不让他就乖乖的听话。
这次南溪依旧坐在了角落里,他依旧会用渴求的目光偷偷的注视自己敬仰的父皇。
家宴十分热闹,画面温馨而其乐融融,显得藏在角落里无人关注的南溪格格不入。
他以为这次家宴自己依旧会从头到尾都无人在意,却不曾想父皇在考核功课时,竟特意点了他的名。
“你是老八南溪对吗?”
南溪第一次离父皇那么近,跪下时仰头看着父皇,只觉得他威严更甚。
父皇终于将目光放在了他身上。
南溪藏着内心的欢喜,低着头毕恭毕敬的说了是。
他没看到父皇在他说完了话以后眼底一闪而过的厌烦,自然也不知道迎接他的将会是怎样的灭顶之灾。
父皇语气平和的说:“听闻你近来一年学习十分刻苦,朕心甚慰。”
“来人,传文房四宝。”
南溪浑身一颤,脑子完全转不过弯了,念书练字时他明明一直避着人,怎的还叫父皇发现了?
他并不知道这皇宫内处处都是暗卫,那些都是皇帝的眼睛,父皇又怎么不知道呢?
文房四宝被抬到了南溪面前,父皇说:“你就随意抄写一段诗篇吧,朕看看你学得如何了。”
在场所有人都看向了,那些妃嫔们交头接耳,皇子公主们亦是在看他,暗含轻蔑的目光落到他身上,如芒在背。
唯有皇后依旧是清冷的模样,好似并不在意。
太监的话在脑海里回响,南溪隐约嗅到了危机,但父皇已经知道了他隐藏的秘密,拒绝的话音更是不能说,于是在下笔时他刻意的藏了拙,将字写得歪歪扭扭断字缺句的,尽可能的显得自己依旧学识不深。
写完后纸张被太监收走呈上,父皇看了一眼并未说什么,定定的看了他一眼,那目光阴暗而森冷,哪怕没有直面南溪也感觉到了。
父皇并未为难他,只是道了一声不错,而后就让他退了下去。
南溪回到自己位置时已是大汗淋漓,他犹未反应过来,但身体却在本能的轻颤。
第一次,他开始怀疑父皇,当真如他所幻想的那般完美吗?
南溪先天就不足,体质极差,他心中思虑过度,总萦绕着各种不安,加上一场骤然的降温,引得他体内的槲毒毒发,回了冷宫没多久就直接病倒了。
南溪平日里不被允许出宫门,但若是病了,身边的太监是可以传信给门口的侍卫,让其代请太医的,只是这一次不知为何,太监就是塞了碎银子也没能请动那些侍卫。
眼看着南溪越病越重,人被高热烧得惊厥抽搐,若是再不医治,就算是侥幸捡回一条命,估计人也会烧傻了。
太监被逼得没办法,只能趁着月黑风高时偷摸从墙上翻了出去,一路躲着人等到了嫔妃们请安时直挺挺的跪到皇后宫门外,恳求她救一救八皇子。
众目睽睽之下,为了维护身为皇后保住贤后的名声,皇后都不能见死不救。
只是太医是派去了,南溪的病也得到了医治,擅闯出宫的太监却被赐了死。
那天下着瓢泼大雨,就在南溪的寝殿门外,在清醒过来的南溪眼皮子底下,太监被乱棍打死了。
监刑的人是他父皇身边的亲信,无论他如何哭求对方停手,对方都无动于衷。
最后太监被一袭草席裹身,尸体拖走,冷宫重新归于冷寂,只余一地的血污昭示着刚才发生的一切。
瓢泼的大雨将南溪淋湿,从那以后他的腿就废了,而最为喜爱的书本纸笔再也未拿起过。
“殿下醒了,醒了!”
他睁开双眼时,第一眼看到的就是满脸担忧的青栀,与记忆里太监的脸重合在了一起。
并不是完全相似,却像了个六分。
他盯着青栀的脸恍惚了很久,目光空洞失焦,青栀以为他还没彻底清醒回神,不由得上前关心道:“殿下可有哪里不舒服?奴婢这就去找春雨大夫。”
“不必了,你过来。”
她说着转身就往外跑,却被南溪拦了下来。
南溪让她站到了面前,仔细的观察了她的样貌,问她:“你家中可有长辈叫伏尘?”
青栀想了想,摇头道:“不记得了,自奴婢有记忆以来家中就被抄家流放了,家里长辈被杀了很多,剩余的亲眷也被发落到了不同的地方,倒是听闻有个叔叔净身入了宫,但不曾听闻姓名。”
说到这里,南溪已经可以肯定了,青栀就是那太监的侄女。
他鼻尖一酸,眼眶泛红,努力的睁着双眼不让眼泪落下来。
青栀不知他怎么了,又不敢出声怕刺激到了他,只能手足无措的站在一边。
南溪不免想起青栀曾向他提起过自己的身世,其中就说过祈战是去过南钰国的,并且祈战知道当初那个禁卫军统领与他有过一面之缘。
往日里被可以忽视的细微末节一点点浮现,但这各种已知的信息却无论如何都串联不起来,如同蒙着一层薄纱,若隐若现却又触碰不到。
南溪心中怅然,祈战这个人,在他的人生里到底在扮演着什么样的角色?所做的一切又到底意欲何为。真的只是如表面那样是在利用他铲除异己吗?
他不得而知。
祈战来时,殿内气氛十分凝重,他挑眉问南溪:“怎么了这是?”
南溪受惊晕倒的事情他有所耳闻,春雨大夫与院使都说是惊扰过度,身体并无大碍。
祈战做好了所有安排才抽出空来看南溪。
南溪沉默不语,只眸色深沉的看着他,好似要从他表象之中看穿他内心隐藏的秘密。
祈战下意识眉心一蹙,对着青栀和宝来就开始问责:“说!到底发生了什么?”
“若是解释不清楚,别怪孤削了你们的脑袋。”
青栀和宝来吓得立马跪了下去,颤颤巍巍的齐声道:“殿下刚醒来,奴婢也不知啊。”
南溪眨了眨眼,深呼吸一下,道:“是我自己做了噩梦,跟他们没关系,别吓到他们了。”
祈战闻言侧目,隐约察觉到他语气之中的不同,只是具体哪里不同却说不上来。
南溪似乎不像以前那般排斥他,竟当着他的面擅作主张道:“你们都退下,我有话与陛下说。”
青栀和宝来面面相觑,心中倒是想走,但又不敢起身,频频看向一言不发的祈战。
没有祈战的允许,他们不敢起身。
祈战盯着南溪看了一会儿,终于松了口:“你们退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