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章

  死寂的心终于又重新有了期许的跳动,他胡乱地擦去眼泪,眼里亮莹莹的似嵌入了宝石般璨起期许。
  “是啊……只是娘亲有些累,想休息一下。”
  “那娘亲要休息多久?我会一直陪在娘亲身边的!”
  而她只是笑笑,并未回话,将脖颈前挂的一枚铜币摊在掌心。
  “这是娘亲除你以外最珍视的东西,待敬儿也有了想守护的人,便送给她吧。”
  楼止接过那枚铜币,却并不打算收,他将它攥紧与掌心,坚定道:“既然是娘亲珍视的东西,那我不能要,我就先替娘亲收着,待娘亲身体好了便退还给娘亲。”
  见他执拗的模样,月檀没了折儿,只是静静地看着他,忽地开口道:
  “'敬儿'这个名字娘亲其实不是很喜欢,待出去之后便不叫了吧。”
  “那……叫什么?”
  “止,便唤作阿止吧。”
  他乖乖地点头答应,叫什么都不要紧,只要还有人愿意叫他就好。
  “阿止啊“”
  “你不必愧疚,娘亲生下你,只是为了让你看到这世间灿烂的一面。”
  “你生来……便应该是自由的才对。”
  只是……因为她的无能才让这些愿望这时候才能实现。
  “一定要活下去……走出去。”
  “看看……你未曾知晓的世界。”
  她说自己累了,想休息了。
  他不再去打扰,期待她再次呼唤自己的温柔嗓音。
  可是她沉默,再沉默……
  跪在她面前,他好像一块被淹没了的石礁,等待好久,也等不到她眼睛的退潮。
  他有些冷,只能蜷缩进娘亲的怀中取暖,可她的身体却比那年大雪盖了他七日还要冷。
  没有人再与他说话,他不哭不闹索性也不再开口,就这么木楞地抱着槁木般的尸体静静坐着。
  没有人再会叫他“阿止”了,他这般想着。
  他忽地不想洗净这身淤泥了,让原他痛苦的本来不是它,而是再一次被抛弃、被不所需要。
  既然如此,那他也不再需要任何人了,于是执拗在身体里长成了参天古柏。
  怀中的尸体渐渐发篮,她的姣好面容早已不复存在,与他作伴的只有那些还在蠕动的蛆虫。
  他真的饿极了,将那些蛆虫尽数吃了也无济于事。
  怎么办?
  他快饿死了,但他是不会死的。
  看着被驱虫啃食的尸体,有一瞬他竟忘记了这是谁,待嘴里已咀嚼起手骨他才猛然回过神来。
  看着一败涂地的残肢,他忽地笑了。
  “你不会怪我的对吧?”
  “我只是太饿了,我想活下去……”
  “我没错的对吧?都是为了活下去……都是为了看你口中的那个世界……”
  他梦魇般嘴里喃喃着什么,一边疯狂地将残肢往嘴里塞,他的肩膀剧烈抖动着,怪异地笑着眼角却不断滑过莹光。
  最终,他蜷缩在一摊衣物中睡去。
  看到这一幕,姜以禾不知道自己该作何情绪,是该愤怒还是心疼?
  只是静静地抱膝蹲坐在最角落,眼中满是荒芜的疮痍。
  她想直到后来发生了什么,可眼前的一切却又在消散,待她再看清时,已置身一片望不到尽头的旷野中。
  而一道遍体鳞伤身影却从眼前狂奔而来,脚镣乒乓作响,他一头墨发脏乱不堪,每一道喘息都是身体的剧烈抗争,但他却依然不管不顾地向前奔去。
  刚刚破晓,细雨淋湿攀附青灰石砾绽开的凌霄花,她看着它逐渐鲜活,吮吸过水露的花瓣如云层般饱满、绵密,柔软的像要融化成一潭朦胧的池水,恰似他那未经世俗雕琢,独自咀嚼寂寥风雨的心。
  虽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姜以禾能察觉出他那股生的气息。
  是了,他逃出来了,
  他大口喘息着,仿佛要吞咽进这全部可以拥抱的自由的气息。
  他从未像这般放肆快活,即使身后还是要将他置于死地的追铺,他依然无比兴奋。
  冷空气涌入鼻息蔓延至咽喉,他有些似梦似幻,忍不住放声大笑起来。
  明朗的笑音传入耳骨,可当她看清时赫然才发觉他滚烫的泪早已滴落衣襟。
  姜以禾的心脏骤疼,他宛如拂过冰川掠走的诗,摇摇晃晃地坠入她的眸中,她下意识想伸出手,可又不想惊扰了他。
  她看着他越跑越快,越跑越快,即使跌倒了也依然奋不顾身地奔跑着。
  他的莽撞惊飞栖息的蝴蝶,它们不明所以地盘旋在他身边似欲与他一决高下。
  他笑着,想到逃出山前父亲说起的,只有他才能成就的常青树。
  可他才不做常青树,他要做枯木。
  一次又一次的被风雪倾覆、烈阳鞭打的朝露就权当是他过往的序章。
  当春色荒芜,他生命里的蝴蝶,是一枚不死的休止符。
  第42章 42章
  “看得如何了?”
  一缕青烟扑面而来, 她眨着眼,几滴豆大的泪珠相继落下,她挥开眼前的氤氲, 看见的却是熟悉的宫廷院落。
  雪娘子从背后攀附着她, 亲昵地在她耳边低语犹如缠绕的毒蛇,下巴微凉, 姜以禾被她轻轻捏着抬起头来。
  “啧啧, 是被吓哭的?不过也是, 他确实挺可怕的,对嘛?”
  最后一抹泪珠掉尽, 姜以禾的眼底终于恢复了清明,可心里却似被一块巨石压住,让她喘不过去气来。
  “他楼止弑父吃母, 连自己的亲人的命都不放在眼里, 更何况是你呢?”
  “待来日他腻了,你的下场只会比他们还要惨,看看,他多可怕啊……”
  雪娘子悲惜的魅惑谗言还在耳边萦绕,口中句句不离他的十恶不赦, 听着确实刺耳。
  “可怕?”
  她冷笑一声,甩开她欲握紧自己的手。
  “比起他的麻木不仁, 更我觉得可怕的是一群啖肉饮血的亲人!”
  她嗔目地低吼着, 握紧的拳头不甘地颤抖,即使不用回想,关于那梦境中的一幕幕都如残影般在脑中闪过。
  她无法视而不见, 也不能。
  “他可怕?可他也才不过八岁!”
  “烈火、溺水、割肉、穿骨!他受的刑我都看到了,但他犯的极恶不赦的错呢?弑父吃母?你告诉我, 这哪一项是他自愿做的?”
  “熟视无睹的你们……更可怕!”
  她见到的都如此了,那她没见到的呢?
  姜以禾心中越想越怕,无数种恐怖的猜想在她的心头缠绕,犹如一条冷血的毒蛇缓缓爬过心头,令她毛骨悚然,即使不是自己,依然倍感绝望。
  见她猩红眼为他忿忿不平的样子,雪娘子愣住了,随后露出古怪的笑。
  “真是稀奇,居然还有人会共情那个怪物?”
  “啊哈~哈……哈哈哈!”
  似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她忍不住抱腹大笑,就连眼角都渗出泪花来,尖腻的笑声让姜以禾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你这番话的意思,就是不愿意帮我啰?”
  她笑够了,一双凤眼瞬间变得凛冽起来,看着她的视线犹如一把随时可以将她穿烂的长刀。
  “楼止是什么样的人,我自会去看清,但在此之前,我会一直相信他。”
  雪娘子眼睛微眯,顺手将散落的一捋乌发拨在了脑后,“好一个相信,但……他可不是这么想的。”
  雪娘子的一番话让她不明所以,只见她抛了抛眼道:
  “看看你的手吧。”
  听她忽地一道,姜以禾顿时感觉手臂上有了异样,她掀开衣袖一看,一双亮眸骤缩得暗淡无光。
  她手臂上的伤在万俟玄埌推荐药师的治理下早已经连一道疤都看不见了,可眼下赫然冒出的数个黑点却让她心中一凉。
  “这是……”
  她话音还未落,只见其中一个黑点竟猛然动了一下,牵动着四周的肌肤以至于其余的黑点也渐渐响应地在她眼中微微起伏着。
  “是的,你没猜错,这确实是疮病。”
  雪娘子漫不经心的一句话却让她汗毛竖起,下意识地抓紧手臂试图将它们扼制住,但那一点点黑点却在不断生化,和她记忆中带着脓血的疮洞渐渐吻合。
  犹如密集恐惧症发作,她只觉得如鲠在喉,只能将衣袖拂下迫使自己不再去想它,可即使看不见,也依然能感受到它们在皮下蠕动的存在感。
  “疮病果然和你有关!”
  “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眼下能救你的可只有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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