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他凝眸看她端庄规矩的姿态,微微低首,只将视线停留在地面,修长圆润的脖颈弯曲,从耳垂处缓缓向下延伸,直至锁骨,形成一道优美的弧度,在梨白的氅衣映衬下显得更加娇艳如玉。
她在骗他。
不止此刻。
在过去许多日子、许多时刻,她都在骗他。
他恨自己一瞬间想明白许多事,她今日递来这纸和离书原来并不突兀,大概已经在心里想了许久,反复琢磨,才能使话语这般妥帖。
妥帖考虑到提和离的时机,考虑自己的话语与动作。
什么欢喜他恢复记忆,不过是借口,他为了她所谓的殷切期盼找来章典,实际亲手给她送来天赐良机。
窈窈,你早就想和离了,是么?
无奈不解至深处,他哑然失笑,问:“为什么?”
为什么骗他,为什么态度大变,为什么不信他的承诺,为什么断定他会和离?
他盯着她的眼睛,一瞬不错。
澄澈明亮的眸子,漂亮极了,如一弯清泉氤氲其中。
谢成烨记得他重伤昏迷后看见的第一眼就是这双眼眸,里头是欢喜雀跃,眼眸的主人高兴地从床边跳起来,“他醒了!”
后来无数次,他见过眼眸失落、悲伤、眷恋的样子,也见过爱慕、活泼、兴奋的样子,但从未像此刻这样。
坦荡、决绝、无波无澜。
风吹过湖面尚且会泛起一丝涟漪,但这双眼眸中的清泉一动不动,凝固成冰。
他突然觉得无趣。
为自己此前带她入京的打算,为求一个理由的自己。
夜风吹过庭院,呜咽作响。
沈曦云张嘴欲答话,被他抬手制止。
“不必解释了,”他勾唇笑,声音听不出情绪,“我明白沈小姐的意思了。”
谢成烨想起答应她成婚那日,他对长安说的权宜之计、报恩行径,想起他最初费心演戏的无奈迁就,想起他明明早就说过她不合适入燕京。
怪那些支离破碎的梦境和突然兴起的悸动,叫他迷失了心,生出些不该有的想法。
他原先还头疼假死后如何安置她,她却早已想好退路,只待脱身。
自太阴血祸一案后,继承淮王爵位的小世子学会果断冷静,再不犹疑。他来江州只为找叛党,其他的,都是多余。
谢成烨压住所有汹涌的情感,把巨石碾碎,寒冰封住,接过了她手里的和离书。
“好,我收下这份和离书,待明日恢复记忆后,再行定夺。”
沈曦云见他收下,紧绷了弦松懈半分,长吁一口气,哪怕谢成烨此时有些气恼,待明日想起一切,气定全消了,说不得还会肯定她知情识趣、有自知之明。
皇室王爷和商户女扯上干系,简直是胡闹。
上辈子她在燕京听到这话还会愤愤不平,现在已经坦然处之,甚至觉着说的确实有理。
她跟谢成烨,真是半点都不相配。
沈曦云盈盈一福身,温然告辞:“多谢公子,祝公子明儿的治疗顺顺利利,身体康健。”
谢成烨平静注视着她,嗯了声。
“既如此,我就不打扰公子了,春和、景明当还守在院门外等我回去。”
她转身提起灯笼,“吱呀”一声推开院门,往沉沉夜色中走去。
谢成烨坐回正屋,点燃烛火,在灯下复看起那纸和离书。
“缘分已尽,情义难续。”
底下是规规整整的“沈曦云”三字,留着个空隙,等他写上自己的名字。
不,不是他的名字。
是“林烨”这个名字。
烛火摇曳,透过泛黄的纸张,投下斑驳的光影,一室寂静。
他沉默良久,取笔,研墨,落下“林烨”二字。
说来好笑,他平生拢共两回写这名,一次是成婚的婚书,一次是今日的和离书。
待到送去官府盖公章登造册,便是真的情缘义断,陌路不见。
从明日开始,他就要做谢成烨了么?
第24章 枕黄梁燕京风雨甚多,无处……
他至今仍记得祖父骄傲于这个名字。
“烨,火华,光耀者也。”
谢仓翻身下马,龙行虎步,走到秦氏牵着的少年身边,带来一阵兵戈杀伐之气。
“当初我为你取名成烨,本意只为家族光耀的期望,不想魏帝寿昏庸无道、奢靡度日,致使朝中奸佞当道、百姓流离失所,平白把皇位拱手让人呐!”
谢仓宽厚的手掌撑住谢成烨的肩膀,眼神锐利,盯住稚嫩的脸庞。
幽州节度使谢仓在大魏龙兴十五年,以“清君侧”为名,携军队自北地幽州南下,因大魏皇帝季寿自五年前开始大兴土木,百姓早已对朝廷怨声载道,行进路上,时不时便有城池主动投降,不出一年,谢仓的大军就攻到京城的城墙之下。
三月三,本是踏春赏花的好时节,可惜郊外除了士兵旌旗猎猎,无一丝人影。
谢仓站在京郊外一亭中,主动把十岁的他抱在臂膀之间,坚硬的寒铁铠甲压迫住他的衣衫,动弹不得。
谢成烨偏头,望见祖父斑白的两鬓,尽管谢仓已临近知天命之年,依然精气神十足,皱纹不曾增添老迈,反记录着他半生的征战与磨砺。
“走,祖父亲自带你入城,与你父亲会合。”望见城中天空燃起的信号弹,谢仓仰天大笑,提着他衣领上马,握紧缰绳在亲卫护送下进入南薰门。
两个时辰前,谢仓二子谢立廷率军攻入京城,如今信号弹被点燃,预示着城中已为谢家军队控制。
马蹄声踏踏,响彻在御街之上,道路两边门户紧密,唯有倾塌的彩楼门架、坑洼的路边和残破的士兵尸身昭示着曾发现的血战。
硝烟、鲜血与焦土的气息混杂,令人作呕。
皇城宣德门东边,正燃起熊熊火焰。
谢立廷自远处驾马而来迎接,拱手禀告。
“父亲,皇城已破,帝寿与贵妃王氏、几位公主皇子自焚于摘星台。”
谢仓远望摘星台的冲天大火,“没想着跑,还算给大魏皇室留下一点脸面。”
说完,拍拍儿子的肩膀,“休整军队,去信通知你大哥入京,把那帮老臣找来,问问他们,魏帝已死,国不可一日无君,欲推举哪位贤才坐江山当皇帝?”
谢成烨在满地的尘土飞灰中,窥见谢仓眼底的火光。
那是魏帝陨灭的红海。
亦是对权势无尽的野心。
烛影映照在谢成烨瞳孔中,感到火焰在四肢百骸燃烧,燎原之势。
腕骨压住和离书,想到明日就要递出这纸契书,他和沈曦云自此再无干系,心上被火撩起绵绵密密的疼。
他以手覆面,闭目让自己沉入黑暗里,勾唇自嘲此前的一厢情愿。
谢成烨很少想过自己的妻子会是什么样。
他幼时常见父母相处,母亲是江南女子,因在京城的贺岁宴上对父亲一见钟情义无反顾嫁到北地,她温柔妥帖、细腻周全,父亲在外练兵打仗,母亲在家中操持中馈。
夫唱妇随,举案齐眉。
直至谢家入主皇城。
父亲成了王爷,母亲做了王妃。
军功彪悍,位高权重,谢立廷一时间成了燕京众人每天眼珠子盯着的人物。
她日渐不安起来,朝廷有人嫌这位的王爷碍眼,怂恿太子先下手为强,民间前朝余孽的骚扰从未停歇,刺客、下毒……单是建元初年七个月内,谢立廷就曾三次和生死擦肩而过。
有人恨他自然也有人爱他,有朝臣拥戴他,愿为他调遣争储位,要嫁他贵女结联姻之好,父亲都一一拒绝,但架不住闲言碎语传进母亲的耳朵。
她忧虑日深,最终彻底病倒在建元二年的那个春天,得到淮王身死消息那一日。
丧礼上,她抱着淮王棺椁哭泣,咒骂百官、骂逆党、骂太子,甚至,骂皇帝。
“早知如此,便不该入京。”
人们说淮王妃疯了。
可谢成烨觉得她只是太爱父亲,爱到无法接受在她夫君身边骤然升起的关注、无法承受权势燃起的滔天火焰,葬送了自己的夫君,亦葬送了自己。
淮王妃秦氏在建元三年的春天,淮王病逝一周年的忌日,自缢于王府。
死前,她褪下王妃服制,穿上从前在北地时置办的衣裳,只着素钗,略施粉黛,贴身放着嫁来时的婚书,再不带他物,溘然长逝。
那时谢成烨袭爵不久,皇帝谢仓牵住他的手,自禁宫阶梯一步步登上巍峨皇城。
谢仓豪气万丈:“这天下便在朕的脚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