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
她想起昨夜短暂对视的那双眼睛,冰冷无情,流民怎么会拥有这样的眼睛。
“面容一致,许多百姓都见到了,证词确凿。”谢成烨放下帕子,“而且,窈窈,他们都死了。”
“什么?”沈曦云暂时忽略谢成烨极其缱绻的“窈窈”二字,为死亡的消息震惊。
“昨夜所有被流民袭扰的人中,你是唯一的幸存者。”谢成烨补充道。
其他所有人都死了,包括站在她身边的那个摊贩。
谢成烨知道这个消息不可能瞒住她,忍着心疼选择自己说出口告知,可当看见躺在床上的姑娘本就苍白的脸色更加如同白纸一般、眼神空洞时,他还是后悔了。
他血液里流淌起密密麻麻的疼,左手的伤口隐隐作痛,仿佛是蚂蚁啃噬。
谢成烨抬起右手,想轻抚她的额角安慰,被她下意识避开。
“为什么?”沈曦云呆愣住,“为什么唯独放过我?”
她才不相信是自己的一簪子起了作用,幕后这人应当就是故意的。
谢成烨凝视着她的眼,欲开口回答,但没能来得及。
景明带着章典和方茂进屋了,这回两人熟门熟路,互相拿着药箱、针囊匆匆赶来,把谢成烨挤到一边,开始检查沈曦云的身体。
诊脉完毕,方茂看了看时辰,对春和道:“该换药了,你先按昨夜我吩咐的,给窈窈手臂换个药重新包扎。”
春和福身应是。
因着换药避嫌,屋内男子俱退了出来,方茂和章典去了侧屋,探讨如何开个疗效好、见效快的药方。
谢成烨独自站在院子桃花树下,想起沈曦云方才的问题。
为什么只伤她手臂就跑开?
因为这是警告,对她的警告,也是对他的。
他日前已经联系上江州知州,但用的身份并非是淮王谢成烨,知州隶属地方,归路一级别的司使管辖,不曾入燕京见过他,他拿出印鉴,借口自己是王府幕僚,被派来江州查太阴教一事。
太阴教的名号经过建元二年那场太阴血祸,朝廷上下无人不知。
知州知道事关重大,应下此事。
但现在看来,逆党恐怕一直在盯着他们的行踪。
甚至,逆党早就认出了他。
谢成烨抿了抿唇,想到数次突然出现的月读。
为了清扫叛党,谢成烨此前从未把真正正视过自己行径的危险,不然也不会调开长安、永宁前来江州。
换句话说,若真能把太阴教一网打尽,为父亲母亲报仇,为民间除恶,他就算舍去这条性命,也不会皱一下眉头、生出半点犹豫。
可是当这些事把沈曦云卷入其中时,他必须承认,他慌了。
他必须强逼着自己正视一个可能性:逆党是在用这次对沈曦云的伤害试探警告他收手。
眼前恍惚中,幕后人狞笑,把刀架在沈曦云脖颈上问他:谢成烨,你是要她活,还是执意要查下去妨碍我们?
谢成烨只觉着眼前纷纷落下的桃花瓣化作血珠,让他回忆起昨夜找到沈曦云的场景。
少女依靠在墙边,衣裙染上了大片暗红,和她如玉的肌肤形成鲜明的对比,唤起了他隐约在梦中见过的血色。
将他笼罩其中、不得安眠。
谢成烨右手握成拳,指节因用力而泛白,仿佛要把所有的无力和愤怒凝聚其中。转过身,他透过窗棂望向想象中沈曦云的身影。
此刻,她应是在换药,那刀伤,一定很疼罢。
凝望良久,他低头,露出一丝苦笑。
他想错了。
他以为自己和沈曦云还有十日左右的光景,但似乎是他想错了。
是这场婚事让她被牵扯到他与逆党的争端中。
尽快和离,让她离开被逆党关注的范围,才是最合适的。
远离她。
谢成烨想到这个念头,细密的疼蔓延全身。这个念头化作针刺、化作尖刀、化作冷冽的寒风,钻进他的骨缝。
没事的。
他用受伤的左手抚摸心脏的位置。
谢成烨,你惯来会忍疼,所以,没事的。
第40章 温柔乡温柔乡,是一个人的……
春和换完药,景明风风火火跑出正屋,到侧屋请章典与方茂过去,谢成烨见状,跟在章典后头一起进了屋。
绕过山水屏风,扑面而来的是浓郁的药香。
春和正把原本半遮的雕花窗棂推开,“我散一散屋里的药味,免得小姐闻着难受。”
沈曦云静静靠在榻边,披着件素色的褙子,衣袂轻垂,精致的芙蓉面因着换药的一番折腾愈发苍白似雪,唯有那朱唇,在枣茶润泽后,泛着微微的湿意,如晨露打湿的桃花花蕊。
娇嫩、柔弱。
他心里忽然软塌下一块,撒下花种、悉心照料,待过些时日,便能绽开盛放心间。
不过是进屋见到她的第一面,谢成烨刚刚在屋外立下的决心出现动摇。
或许迟一日再说也无事?
她昨夜受伤,才苏醒不久,他便突然提及和离一事,会不会让她伤心?
谢成烨不只是有意还是无意,遗忘了和离一事从来都是沈曦云主动开口、主动愿求。
看着方茂嘱托她注意身体和平日饮食,谢成烨无声发出叹息:不若,明日再说吧。
沈曦云不知谢成烨千转百回的念头,应和完两位医者的嘱托,她见他靠在屏风边,对昨夜花朝节一事的关注战胜了对淮王谢成烨的畏惧。
“郎君。”她轻启朱唇,声音比平时更加柔和,把谢成烨唤到跟前。
“关于昨夜花朝节上纵火以及流民伤人一事,郎君可知道如今官府查得如何?”
沈家虽然是江州城富户,但对官场上的消息打探主要也依靠银两,许多私底下的动向不见得多清楚,向谢成烨打听倒是个更好的法子。
就是不知他愿不愿意说。
沈曦云唇边的笑容更加温和,露出浅浅的梨涡,眼睛里水雾笼罩,缠绕上谢成烨的心。
他坐在椅上,直直望进她的眼睛,上回这般好似是隐山寺她脚扭伤那次,那时候她笑得不似这般甜、得了空还一味唤他“公子”,疏离极了,转眼,竟已过了十余日。
“昨夜火起后,因着许多花神灯已经被拆除,主要的火势在月庄酒楼附近,官府很快就熄灭火势。纵火一事,他们已提审了给庆典供给花神灯的店家,并派了人勘察现场。”
“至于流民伤人一事,”谢成烨轻点榻边扶手,“伤者死去,伤人的流民当时在现场逃窜,一部分不慎跑进火海,一部分不慎跳下堤坝、入了滚滚河水。”
沈曦云闻言瞪大一双杏眼,幕后人竟做得如此狠绝,说是不慎,分明是要消灭罪证、不留活口。
“伤人的也都没了?”
“不,有一个活口,被现场反应快的屠户逮住,当夜就压进了衙门,官府还在审。”
谢成烨想起今晨长安带来的消息,对于这名犯人指认的幕后主使的名字,选择暂时将目前审出的供词瞒下。
他虽然不大看得惯那人,但也不至于真被蒙蔽会相信如此明显的谎言。
既然是谎言,没必要同窈窈说,徒添她的烦恼。
他声音安抚中带着保证,“我会注意官府那的消息,有什么进展会告知,这件事,官府一定会查到底。”
他也会。
“好。”沈曦云低垂下头,白玉的脖颈在乌黑如漆的秀发和淡雅的衣襟间若隐若现,乌发如瀑,顺滑地垂落在双肩两侧。
她紧了紧手指,明明得了谢成烨的承诺,但还是难以安心。
上辈子是花神庙前闹事的流民皆死在大火中,官府靠走访相识之人,把目标锁定在温易之身上。这辈子有了活口,这人真能在审问中说实话么?
而且,最让她百思不得其解的是,幕后人是怎么说动这些人卖命的,从纵火到伤人,这些行事的流民都付出了性命,求的到底是什么呢?
真是为了让官府重视流民生计么?
“窈窈,”谢成烨见她蹙眉烦忧,忍不住唤她的名,“现下你最应当照料好自己的身体,旁的,我会处理。”
他郑重许诺,不希望她顶着伤势思虑过重。
沈曦云闷闷应了声“嗯”。
阳光透过木窗斜斜地射入,仿佛是天界洒下的金缕,在屋内织就一片片明亮的区域,把两人包裹其中,如梦似幻。
春和端着药碗进来内室时,险些不敢打破这氛围,最终对小姐身体的担忧占了上风。
“这是刚方大夫开的药,说是舒筋活血,补身子用的,小姐快趁热用了吧。”
知晓沈曦云手臂不方便,春和舀起一小勺药汁,就要给小姐喂药。就连手中握着的小瓷勺也早已温过,以免药汤过凉刺激到小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