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7章

  毕竟,她抛下了她。
  沈曦云被春和、景明拉回沈府,洗漱后扑进了架子床的床褥中。
  温暖的床榻间,她又梦见了爹娘。
  之所以是“又”,因着昨夜在值房睡着时,已经梦见了一回。
  不像是成婚第二日,她诓骗谢成烨说爹娘入梦,这次是真梦见了。
  她梦见那时她尚小,不到十岁的年纪,爹忙于生意,她不愿自己待在家中,央求娘带着她出诊,从春到冬,娘牵着她或是抱着她,穿梭在不同的病患家中、野外或医馆。
  娘的手上有常年持针留下的老茧,身躯因着常年活动不似旁的妇人那么柔软。
  但在沈曦云的记忆里,却全都刚刚好。
  美好得刚刚好。
  女儿怎么会不认识自己的娘亲呢?血浓于水、骨肉相连。
  所以她觉得昨日莫名其妙冒出的人荒谬。
  她确信自己是沈继和曹柔的女儿。
  或许官府有怀疑,她从未生出过一丝怀疑。
  梦境在她睡着在娘里药庐中戛然而止,等她醒来时,发现眼角竟有泪痕,打湿了枕巾。
  她想她娘了。
  沈曦云眼神空落落的,虚空盯着帷帐,这料子还是娘生前选的。
  她从床上坐起,沙哑着声音呼唤春和、景明。
  “我们去趟翠雀山罢,去看看爹和娘。”
  窈窈想他们了。
  第53章 谁记前尘他终于明白了一切……
  去翠雀山祭拜爹娘的念头一起,就跟江河决堤、野火燎原一般,怎么也摁不下去。总是春和、景明轮番劝了,她至多让步到午膳后再去。
  “我总觉得梦里爹娘在催我过去,”沈曦云陷在被褥里,闷声道:“你们也莫在劝了,我们轻车简从悄悄去一趟说几句话就回来,不会有危险的。”
  两丫头知道拧不过小姐的意思,只得默默备好防身的器具,心道定要把小姐放在眼睛跟前盯紧了,断不能再出岔子。
  沈曦云心里装着事,连带午膳也无甚胃口,只把小厨房特意做的腌笃鲜喝了一小盅,被春和强逼着吃了几口饭和一小碟春笋炒肉,就撂下筷子。
  景明只得匆匆往马车上备好点心茶饮,防止小姐饿了想用些。
  因着昨日才出了事,沈曦云不想声张行踪,特意从沈府后门上了马车,就让春和、景明两丫鬟陪着,行至翠雀山山脚下。
  才到山脚下,她觉出些不一般的气氛,太安静了。
  翠雀山在周围几座山中不大显眼,爹娘会选此处也是喜欢僻静,但再如何,这山算得上是座野山,荒野杂草树丛遍布,今日看上去像是被人仔细清扫过一遍。
  她蹙眉揪下片草丛的叶片,看痕迹,是才清扫不久。
  有什么人过来打扫郊外野山了?
  沈曦云狐疑,但都走到此处,又不愿为这点异样回去,想了想,道:“春和、景明,你们小心些,今儿我们不走东侧的大路,从后头南面的路上去。”
  想从山脚到爹娘埋骨地,东西并南面三个方向都有路可以上去,平日他们祭扫走东侧大路,路宽,仆役抬祭品也方便。西边的小路绕,走到头还要穿过一片柏树林,也就去岁她昏了头走了一遭,遇见了谢成烨。
  南面的路也是条小路,是经人踩踏开辟出的野路,知晓的人不多,今日这异样,从这里上去正合适。
  两丫鬟应声,一前一后护着小姐上山,让车夫等在山脚处。
  虽然有格外不寻常的寂静,三人却是畅通无阻到了沈继曹柔二人的埋骨地。
  沈曦云凝视着眼前的坟茔,轻轻跪下,点燃香烛磕头,诉说哀思。
  “爹娘,窈窈还没到陵前跟你们说我和离了。”
  她觉得没必要,跟谢成烨间的事上回来祭扫时她心底就许过愿望,爹娘肯定是清楚,知道她和离顶多嘴上说两句就接受了。
  “因为我知道,爹娘最疼窈窈了。”她用手轻轻抚摸冰冷的石碑,“往后,我会在江州好好活。”
  淮王谢成烨会成为百姓口中尊贵的殿下,会回燕京做权势在握的王爷,这些,都不会同她有关系了。
  没有入燕京受辱,没有囚别院三月。
  她和夫君林烨早已和离。
  沈曦云又从如今的事说回过去,说爹从前经营的坊市地产生意,说娘创办的济善堂越来越好,说着说着,总算把因旁人对她身世的怀疑而产生的郁气纾解。
  “爹,娘,我知道的,我一定是你们的女儿。”
  她缓缓站起身,准备招呼春和、景明离开,不期然抬头,看见远处柏树林边一只三色狸花猫。
  路上一番折腾加上她在陵前的念叨,此时正是日暮时分,天际晚霞如火焰般燃烧,像是抱着把世界燃烧殆尽的决心。
  柏树林矗立在夕阳下,高大挺拔、枝叶交错,黑、白、橘三色混杂的狸花猫蹲坐在西边小径的入口,翠绿的眼睛闪烁。
  沈曦云愣在原地,她记性算不上好,但对这只猫,她印象深刻。
  那是去岁冬日她救下谢成烨那天见到的猫。
  这只猫受伤的惨叫吸引她走了西边小路,却不想没抓住猫,反遇见她一生的劫。
  “小姐,咱们还走么?”景明等不及问。
  猫叫声中,沈曦云静默良久,“等等,咱们去试着逮住那猫。”
  她不知怎的,生起一股执拗,想把这只遇见两次的猫抓住瞧瞧,养着也成。
  沈曦云轻手轻脚靠近柏树林,离狸花猫还有三步距离时,原本一直安静蹲坐的狸花猫突然弹身,窜进小道。
  她连忙去追,所幸这次,狸花猫并没有不见踪影,而是沿着小道向下,沈曦云提起裙摆、紧紧跟随。
  追着跑了一小段距离,她猛一个前扑,总算是揪住猫的后脖颈,把它提起,“可算是抓住你个小家伙了。”
  她抱起猫准备往回走,一阵风吹过,拂过她的脸庞,带着些许快要入夜的寒意和泥土的气息,以及,血腥味。
  沈曦云抬起的脚步又放下,立在原地,无法动弹,目光无法从前方的小道上移开。
  风声在山野间回荡,如同天神发出的低沉叹息,小道上躺着个男人,衣衫整齐,唯有胸膛上插着一把匕首,玄色的衣袍看不分明血迹,但看周遭一片土地的颜色,显然是鲜血已经浸湿了土地。
  她心跳陡然加快,顾不得其他,狂奔上前,蹲下身子。
  把这人面容瞧仔细了,她骇然,是谢成烨。
  谢成烨怎会在此处伤成这样?他不是已经表明了王爷身份,没人护卫他么?
  她想到今日山上不一般的宁静,不由怀疑是不是他中了太阴教的圈套。
  人命关天,沈曦云不会坐视不理,想着先赶快把谢成烨送到医馆救治要紧,就要起身找春和、景明过来一起搬人,手腕被躺在地上的男人握住。
  他抓住她的手,气息从嗓子微弱发出:
  “窈窈。”
  谢成烨桉和尚说的时辰到了翠雀山西侧小道躺好,顶着章典斥责不解看疯子的目光,吩咐长安和永宁带着章典退到远处。
  章典不乐意说要在近处盯着,谢成烨道:“我自己下手有分寸,相信章老对时辰的估计也有分寸。”
  他不想被他们盯着,万一无事发生,不是显得自个像个笑话。
  除了在沈曦云跟前,谢成烨不愿被人明白窥见自己的脆弱。
  章典无奈,一步三回头推远,嘴里止不住地叹气。
  他只觉得谢家这一家子一个赛一个的疯,跟他们认识,真是倒大霉了。害他一个古稀之年本该颐养天年的老头掺和进这些破事。
  但等真站远了,又连忙把带来的药丸用具清点摆出,蓄势以待。
  谢成烨整理好衣物,平躺在小道上,看着天边晚霞,毫不犹豫动手,扎向胸膛。
  血液一点点流出,他的意识也一点点模糊,陷入混沌。
  某个刹那,时间开始飞速倒流,退回到去岁冬日他伤重遇袭那天,定格,又逐渐向前走,从医馆疗伤到客居沈府,从成婚那夜挑起的红盖头到日日夜夜的相伴,再到他被迫公布身份回到燕京。
  无数记忆涌入脑海。
  他终于明白了一切。
  ……
  他垂眸看着眼前低头娇羞的少女,问:“多谢沈姑娘救命之恩,在下无以为报,不知沈姑娘有什么需要的。”
  她抬头直视他的眼眸,“不如以身相许。”
  他轻微皱了皱眉,为她大胆的念头。
  可偏生,面对这个荒诞不经的要求,他说不出拒绝的话,或者说,他私心不愿看见这姑娘落寞的眼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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