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8章

  谢成烨用救命之恩说服自己,用留在江州需要身份掩护找来借口,轻轻说:
  “好。”
  这姑娘惊喜地笑了,他也不经勾起嘴唇。
  ……
  新婚夜,洞房花烛。
  他挑起盖头,看见那姑娘一张芙蓉面,双颊泛着红晕,羞涩地看着他。
  他面上温柔和煦地笑,心中始终清晰明白:他迟早要走的,这是一场幻梦,造给这姑娘的幻梦。
  既是梦,自有梦醒离别的时刻。
  红烛摇曳,对饮合卺。
  ……
  但再冷硬的心面对这姑娘的一腔赤热真情都会变暖,更何况,他对她,其实早就动心了。
  不然,最开始,他便不可能答应成婚的请求。
  陪着她祭拜爹娘,在她为他挡刀后慌张搂住她,在她因受伤无法去元宵灯会后特意去赢了顶楼的兔儿灯送给她,得知花朝节有异动特意拉着她走远,生怕她伤到。
  桩桩件件,他谢成烨早就陷入这个他亲手编织的幻梦。
  困在梦中的何止是她,更是他。
  从不愿带她回京,到想着回京先为侧妃让她站稳脚跟,最后他甘愿承认,他的妻子除了窈窈,不会有旁人。
  直至那个读过书却沦为流民的温夫子在狱中自戕身死,血书现世,天降异象,民乱四起。
  他从逆党密信中得知她竟是太阴教苦寻的圣女,前朝公主,帝寿膝下唯一由皇后所出的小女儿。
  他不愿信,选择瞒下这个消息。
  逆党的动作,引来了钦差,认出了他。
  在江州的美梦醒了,但他天真以为自己能掌控一切,所有从江州送往燕京的奏表都抹去了关于沈曦云的记叙。
  临行前,他站在沈府院外向她许诺,“不管我是谢成烨还是林烨,在我心里,你永远是我的妻。”
  等他在燕京处理好一切,会风风光光回江州迎娶她,让所有人知晓,沈曦云是谢成烨的妻子。
  再等等,窈窈,再等等。
  那时他在心底默念。
  但偏偏皇帝知道了,知道了她身份的疑点。
  在他离开江州回京没多久,窈窈也被带入燕京。
  知晓她来的消息时,谢成烨本在王府,得知她被贵妃邀请赴宴,意识到不对劲,匆匆赶去将她带走。
  他太着急了,想问她为何会入京,是谁把她带来的,她为何在此处。但没来得及好好说,皇帝的口谕到了。
  侧殿内,皇帝谢仓见到他说的第一句话是:“谢成烨,你瞒朕。”
  他跪地行礼,没有说话。
  但内心已经明白,皇帝知晓了她的身份,不论真假,这道槛难过去了。
  后来是暴怒,他告诉皇帝,她会是他的妻,也只会是他的妻。
  不会是前朝遗孤,更不会是太阴教圣女。
  不会污了皇帝一世英名。
  逆党借势掀起的起义来势汹汹,朝堂皇城乱成一团,皇帝容不下她,想监禁她,逆党一直在入京试探,想劫走她。
  谢成烨那天早晨走出侧殿时,定下决心,他要事先把前朝遗孤的身份猜测扼杀在摇篮,既然她入京时是商户女,便用这身份做筏子,送她去一个安全的地方待着。
  皇帝亲卫、王府暗卫以及永宁都会守在院外,既是制衡也是保护。
  不要卷入前朝纷争阴谋诡计。
  等一切事了,他再亲自接她出来。
  但没有后来。
  七月初七,淮王冠礼,他拒绝了皇帝赐婚而是私下请求皇帝能应允让他再去见一见她,逆党大势已去,快结束了,皇帝终于答应,但给了个三日后的时间,他只得派长安去京郊山上为她放一场烟火,作为庆祝。
  七月初八那日,他没能等到永宁的来信,放烟火的长安一去不回。
  他意识到出事了。
  谢成烨抛下一切往京郊赶,这次,他终于推开了那扇梦中见过无数次的门。
  青石板砖上,那姑娘就躺在那。
  一身桃红罗裙,被深红浸染,眼睛里流出血泪,身上皮肤斑驳。
  那一刻,周遭一切变得灰暗无光。
  唯独那个姑娘,低声唤了句。
  “谢成烨。”
  “疼。”
  第54章 谁空牵挂“窈窈,别走。”……
  推开门前,谢成烨脑子里曾划过许多可能,比如逆党为了劫走她闯进别院,或是皇帝派人把她带走。但无论她落在哪方手中,他都会救出她。
  把他的妻子、把窈窈带回自己身边。
  唯独略过了那个最坏的可能,她哪也没去,就静静地躺在地上,鲜血渗进冰冷的石板缝隙。
  谢成烨仓皇着步伐,跪倒在她身侧,颤抖着双手抱起她的身躯。
  他从未觉得她的身体那么轻过,那么脆弱,稍微用力,就蹭破手臂上的一块皮肉,亦同时剜下他一块心头肉。
  他慌了神,控制双手的抖动把她平稳放下,从腰间暗袋中取出常备的解毒丸、章典给的续命用的草药丸,好几种药剂,他一样一样喂到她嘴里。
  “窈窈,别怕,我会救你,我会救你。”
  他把药丸捏碎松进她咽喉,药丸顺着血流进去,一颗又一颗,根本不见效。
  她皮肤血肉溃烂得愈发厉害,原本喊疼的声音微弱下去,庭院里只余谢成烨的哽咽呼喊。
  他又想起章典曾教过能阻断毒药流动的点穴之法,但对于早已流经全身摧毁她身体的药物注定无法发挥作用。
  “窈窈……窈窈!”
  他唤着她,指望她能做出回应,但什么也没有。
  进门时那声“谢成烨”已经是除了疼外她说的唯一一句话,只是叫了声他的名字,余下的什么也没说。
  泪水在眼眶中积蓄,他竭力忍耐,怕自己瞧不清这姑娘的面容,怕遗漏她的任何一个表情或是话语。
  此时此刻,他终于意识到,他来晚了。
  来不及了。
  对他,更是对她。
  逐渐落下的霞光似乎也在为她举办一场葬礼,太阳一点点落下,她的生命在他的怀抱中一点点逝去。
  他低声呢喃,反复念叨沈曦云的名字,日头最后一次倾洒下,怀里眼神空洞、七窍流血的姑娘仿佛恢复了一刹那的力气。
  她被鲜血染红的唇角勾起一抹笑,蠕动着唇。
  谢成烨听见了那句:
  “爹娘,你们来接我了。”
  利刃穿心、千刀万剐。
  泪水再也无法忍耐,夺眶而出,顺着脸颊滑落,滴落在她彻底冰冷的颈侧。
  呜咽的哭声在院落内回响,他用沾满暗红血迹的手轻轻阖上她的眼,低头,终于敢用力放肆抱紧她。
  “阿烨,我心悦你,你喜欢我吗?”
  ——喜欢的,喜欢窈窈,爱极了。
  “今日元宵,我愿年年有今日,岁岁有今朝,我和阿烨相伴到老。”
  ——不能再好了,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
  “阿烨,我会年年岁岁,永远陪着你看花灯。”
  ——我也会永远陪着你看花灯。
  每一个她的问题、她许下的承诺,谢成烨其实早已在心里做出了回答,但困于表象、困于外因、困于心结,他不曾认认真真说过。
  他曾以为来日方长,他们会有很多很多时间相伴,那些答案他有时间一个一个讲给她听。
  她会原谅自己的欺骗、原谅他迫不得已的苦衷、原谅他的退让和妥协。
  可所有这些,都在今日戛然而止。
  他不再有机会说,她也不再能听见。
  大抵直到最后一刻,她都是抱着对他的恨意死去。
  谢成烨跪伏的身形因悲痛而止不住的颤抖,肩膀耸动,把所有的礼节体统抛之脑后。
  为他再也无法醒来的妻子哭嚎。
  回忆与现实交织,谢成烨眼角流着泪,大口喘气,鲜血随着他胸膛的起伏从伤口流出,但他浑然未觉一般,只知道握着她的手乞求道:
  “窈窈,别走。”
  **
  谢成烨再醒来时,睁眼是熟悉的房梁、熟悉的床榻、熟悉的摆件。
  以及,在床榻边的她。
  少女一袭湖蓝色的衣裙,烛光下显得格外纤细柔弱,乌发垂落在双肩,脸庞白皙如玉,眉如远黛,歪着头曲肘小憩。
  美好如同梦境。
  这是济善堂的病患间,建元九年冬日沈曦云救下他后他就住在这儿。
  周遭的物件布局都和那时如出一辙。
  让刚醒来的谢成烨有些恍惚,如今到底是什么时日了,他是回到她最初救下他那一天?
  他试图坐起身子抬手触碰眼前的姑娘,却把她惊醒。
  她猛地坐直,眼眸里虽有惊喜,但更多的是如释重负,仿佛昏迷的他是个负累,如今醒了,总算解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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