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你若是没有回来,于大燕而言,不过是一场失败的战争,但是你为何要回来?还要去修前朝的国史,去背着满身污泥活下去?”
  这番话于戚照砚而言,可谓是晴天霹雳,他缓了很久,才抬眼看向周冶,就像当初请他点评《怀萧鼓赋》时那样不知所措、战战兢兢。
  “老师,我以为你是来关心我的……”
  但他的脆弱似乎并没有让周冶有所心软,周冶狠狠拂袖,冷声道:“我有没有教过你,名比命重要,要留清白在人间?”
  戚照砚这些日子积攒起来的所有的委屈,都在这一刻面临决堤,“可是老师,连您也不相信我么?”他说着跪下来伸出双手捉住周冶的广袖,抬头仰视着周冶。
  周冶厉声道:“住口!不要叫我老师!我没有你这个学生,没有你这么个不顾名节的学生!”
  戚照砚一时不敢相信自己听到的话。
  周冶将自己的袖子一扯,却没有扯动,只是让戚照砚摔倒在了地上。
  他便从怀中抽出一把匕首,将自己的袖子从中间划开,落下来一句:“我今日便与你,割袍断义。”
  说罢也不顾戚照砚的解释与哀求,大开着直房的门,踏着满天地的风雪而去。
  戚照砚紧紧捏着那半截袖子,朝前面膝行,一遍又一遍地喊着:“老师,老师。”
  他实在想不懂,那个授他学术、赐他表字、待他如亲父一样的老师,竟然会这么轻易地抛弃他。
  天地为之一白。
  他的视线里却出现了一个此时最不想看到的人——荀远微。
  是她,将自己从奚关外捡回来的,要不然,他或许真得会在奚关外死去,不管是因为身上的伤,还是因为饥寒交迫。
  荀远微来的时候看见了周冶,再看到戚照砚如今这副模样,还有他手中的那半截袖子,便猜到是怎么回事了。
  她最耿耿于怀的事情在这一刻落了幕,那个天纵英才的戚观文被他的老师抛弃了,但远微却一点也不觉得快慰,就像是有人往湖面上扔了一颗小小的石头一样,激荡起了一片波纹,却久久消散不去。
  她其实也说不清楚这到底是一种怎样的感受。
  荀远微将手中撑着的伞收了,搁在门口,看着跪趴在地上,一脸狼狈的戚照砚,叹了口气,道:“起来。”
  戚照砚却不为所动。
  荀远微也不恼,继续重复了一遍:“起来。”
  戚照砚没有理会她的话。
  远微这次蹙了蹙眉,“是你自己起来,还是我将你拎起来?”
  戚照砚人没有动,却问荀远微:“为什么救我?为什么让我活着回来,不让我死在奚关外,又为什么将这件事草草揭过?”
  这话里全是隐忍的悲怆。
  荀远微最终还是没有将他直接拎起来,而是缓缓蹲下身,看着他单薄的衣裳,将自己身上的大氅解下来,披在他肩背上,平声道:“你是大燕人,又那样出现在我的眼皮底下,我没有理由不救你,我此前也不认得你,救你的时候根本不知晓你就是戚照砚。”
  戚照砚蜷了蜷自己的手指,看着荀远微,道:“我吃了一场败仗,九死一生后,才得知,我失去了我最重要的人,如今,连我的老师也都要和我断了师生之情,而我,还要背负着满身的血污,在世人的指点中继续去做秘书郎,去修前朝国史,”他说到这里,咳了两声,接着道:“而你,长公主殿下,你究竟知不知道,这不是在救我,这是在给我的后半生都判了一场凌迟?”
  他说到最后,声音已经有些颤抖了。
  荀远微看着他泛红的眼眶,心绪有些复杂,她不由得问了句:“所以呢?你恨我?恨我将你救回来?”
  戚照砚咬着牙说:“是。”
  荀远微闻言,蹙了蹙眉,“那你更要好好活着了,活给你那个最重要的人看,也活给你恨的人看。”
  她没有问那个重要的人是谁,也没有问她是否还在人世,只是说了这么一句。
  似是无心,又像是有意。
  荀远微说完缓缓站起身来,又轻声道:“春衫太薄,易冷,好好想清楚吧。”
  那抹挼蓝色的身影渐渐远去,戚照砚却陷入了沉思。
  是,卢峤只是说妹妹在檀州失踪了,却没说她是否还在人间,若是就这么自己死了,妹妹有朝一日回来的话,就真得无家可归了。
  荀远微则站在大理寺门口,哈了口热气。
  所以她对戚照砚,是怜悯还是同情?
  但又似乎都不是。
  跟在远微身边的内监在旁低声提醒:“殿下,除夕宴就要开始了。”
  是了,过了今夜,新岁就要开始了。
  第4章 雪中春 合该被口诛笔伐,遗臭万年……
  长治五年,深冬。
  一匹通体雪白的战马从覆着雪的官道上疾驰而来,马蹄一起一落还带起一些雪星子来,其侧后方紧紧跟着一匹三花马,不敢有丝毫的落后。
  “殿下,从武州到京城,您已经两天两夜没合眼了,前面有处客栈,不若暂且歇一歇。”骑在三花马上的那人侧首,大声劝荀远微。
  荀远微只是夹紧了马腹,把缰绳在手上挽了一圈。
  “殿下,现下已经到了京郊了,宵禁前一定是能进宫的,照夜白也两天两夜没休息了。”
  劝荀远微的那人,是她从武州带回来的副将,唤作李衡。
  远微听了李衡这话,稍稍收了收辔绳,她垂眼看了下随着她疾驰了两天两夜的战马,手抚过照夜白头顶的鬃毛,最终还是放缓了速度,马蹄向前踏了几步,停在了李衡说的那处客栈前。
  李衡也跟着翻身下马,喊来了客栈的伙计,让他将两人骑着的马牵到马棚里去喂草喝水。
  伙计牵过两匹马,只扫了一眼,便认出了一匹是良马三花马,另一匹更是汗血宝马,虽不认得这一男一女,却也跟着笑脸相迎。
  李衡不由得在心中感叹了句:这年头,还真是马的面子比人的面子好认。
  跑堂的伙计殷勤地问要点什么,需不需要住店。
  李衡搓了搓手,道:“两斤牛肉、半斤羊肉,再来一坛烧刀子!”
  说完便找了处位置,等荀远微撩袍坐下,李衡才跟着坐在她的对面。
  三日前,荀远微在武州接到荀远泽的密诏
  ——兄行将就木,恐崩后汝嫂与祯儿孤立无援、社稷倒悬,望妹远微速归。
  送信的内监说荀远泽的情况已经非常危急,太医皆束手无策。
  荀远微只能迅速地安排武州以及晋冀之地后面的防戍事宜,以及开年后对靺鞨人来犯的对策,因为她很清楚,她这一次因为辅政回京,和从前进京述职是不一样,短则三五年,长的话,或许要一直等到侄子成年亲政后才能再次回到武州。
  不过多久,伙计便将李衡方才点的牛羊酒肉端上来了,说了句:“客官请慢用”便又离开了。
  李衡往面前的碗里倒了半碗酒,推到荀远微面前:“殿下要不要来一些暖暖身子?”
  荀远微将那半碗酒往他跟前推了推,“你这混小子,我一会儿进宫是要见哥哥嫂嫂的,身上哪里能沾半点酒气?”
  李衡便将自己面前的酒碗倒满。
  与此同时,耳边却传来一阵议论声。
  如今正是腊月,开了年的正月里便又要进行春闱了,一群白袍士子之间,争论的无非是国策和名声在外的朝臣,荀远微本无意理会,但她却在里面捕捉到了一个熟悉的名字,不由得偏过头去。
  “谁?戚照砚,这大燕上下的读书人,谁还不知道他?臭名昭彰!”那人嗓门有些大,说完还往旁边啐了一口。
  “我虽平日里和你不对付,但这句话我还是认的,”另一个士子跟了句,“他为臣不忠、为子不孝,更有通敌叛国之嫌,合该被口诛笔伐,遗臭万年,三年前檀州兵败,不知道死了多少人,就他这样的人,也配待在秘书省,去修史书?”
  “嗐,要不我说这些累世簪缨的世家烂透了,这戚照砚身上背着这么多的罪,陛下竟然轻轻放下,只是贬官处理。”
  “但是我听说戚氏好像不认他了,就连他往日最敬重的老师名士周冶也和他断了师徒之情,临死之前都不肯认他这个学生。”
  “呸,那是他活该……”
  后面的话荀远微没有留心去听,因为她在转头的时候看见了那个熟悉的身影。
  戚照砚只是穿着一身再寻常不过的山矾色襕衫,连襥头也没有裹,头发单单以一支玉簪挽着,此时正坐在窗边,离那群士子不远的地方,神色淡静,似乎早已对这些议论声习以为常。
  瘦削的腕骨随着抿茶的动作露出来半截,茶杯里升腾起的热气渐渐氤氲了他的面孔。
  霜雪照襟,鸟雀尽藏。
  荀远微忽然有些不忍,她不由得想起,三年前也是这么个大雪纷纷扬扬的冬天,自己去大理寺的直房里看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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