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那时他身上伤痕斑驳,手里还握着周冶割下来的半片袖子,一句一顿地问自己:“长公主殿下,你究竟知不知道,这不是在救我,这是在给我的后半生都判了一场凌迟?”
所以,自己那时真得做错了吗?
真得应该让他死在奚关外还是应该让他死在大理寺卢峤的严刑拷打下?
她不由得看向对面的李衡,问道:“你是不是也觉得我做错了?”
李衡停下了动作,方才那些士子议论戚照砚的话他也都听到了,于是很认真地想了想,道:“末将不清楚这些弯弯绕绕,末将只记得三年前殿下将他从奚关外捡回来的时候,他几乎丢了半条命,殿下平日里便爱兵如子,看着他死在面前的事情,殿下是决计做不出来的。”
是,在奚关外捡到戚照砚的时候,他浑身是血,眉骨覆血,满脸沧桑,不知被扔在那片荒芜之地上多久,又眠风宿沙了多久,若不是因为探过鼻息后,发现他还有一口气,荀远微真打算喊人给他收尸了。
那时候谁知晓他是戚照砚?
荀远微当时就近将他带到了檀州城,找了城中的郎中来诊伤。
那时他单薄的衣裳几乎已经和伤口粘连在一起了,郎中花了很长的时间才勉强用剪刀将那件残破不堪的衣裳剪碎,使之和伤口分离开来。
深深浅浅的伤痕几乎遍布于他全身,伤口叠着一层又一层,远微隐约能分辨出来,他身上那些有些淡化了的伤口是刀伤和箭伤。
还是下人将他脸上的血污擦洗干净,檀州知州来,才认出这人是戚照砚,半年前奚关檀州一战时的行军司马。
行军司马不是一般的兵士,他又出身东海戚氏,作为唯一的生还者,于公于私,荀远微都得带他回京城。
荀远微把戚照砚捡回来的第五日,他终于醒了,郎中说是捡回了一条命。
哪知人醒来的第一句话便是问远微:“为什么救我?为什么要让我,活下来?”
荀远微听见他有些干哑的声音,随手从旁边给他倒了一碗水,道:“旁的事情你不要管,等你身上伤好些了,我会送你回京城,回戚氏。”
戚照砚抬眼看着她,并没有接那碗水,喃喃了句:“戚氏。”
他落下这两句后,又将自己的掌心翻上来,盯着看了半晌,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那一瞬,荀远微只觉得从他身上看到了萧瑟凄楚,与如今的疏落苍凉并不一样。
远微一时有些走神,忘记收回落在戚照砚身上的目光,而显然戚照砚也朝她看了过来。
隔得太远,远微看不清他的神色,只瞧见他将手中的茶杯放下,从袖子里摸出几枚铜钱,放在桌子上,便敛衣离开了。
甚至没有问伙计多少钱,动作熟稔到仿佛来了很多回一样。
荀远微看见后,没有等李衡,直接朝门口而去。
鬼使神差的,在朝戚照砚投去探究的目光时,远微很想知道他这三年都经历了些什么,又是如何变成如今这副宠辱不惊的模样的,周冶又是因为什么死的?
在快到门口的时候,她听到收拾戚照砚坐过的桌子的伙计自言自语了句:“这人也真是奇怪,每次来都坐在这个位置,每次都点两份,却又只是喝点茶,真是钱多的烧的慌。”
“戚照砚。”荀远微在背后喊了一声他的名字。
戚照砚转身看着她,朝着她拱了拱手,眉目间看不出情绪来。
“你这三年,过得如何?”
荀远微想了许多话,但总觉得不适合,于是有些唐突地问了这句。
但戚照砚却很是从容,颔首道:“托殿下的福,在秘书省修史。”
周遭一时陷入了阒寂,谁也没有先说话,戚照砚也只是静静地垂眸。
“那些士子议论你的话……”
戚照砚拢了拢袖子,“心如已灰之木,身如不系之舟,”他中间顿了顿,又道:“这个回答,殿下可否满意?”
荀远微愣了下,“你是在怪我?”
戚照砚抬唇:“不敢。”
他分明如此从容不迫,但远微总觉得心中不是滋味。
她甚至无法将眼前这个人和三年前在大理寺的直房里一心求死的人联系起来。
她止住了这个话头,看了眼戚照砚方才坐过的地方,问道:“你是在等人么?”
戚照砚循着她的目光看了眼,应了声“是,一位故人。”
但显然没有等到。
听伙计的话,也不是这一次没有等到。
只是戚照砚除此之外,没有旁的话,远微一时也很难问故人是谁,为何没有等到。
这个时候,李衡也跟着出来了,朝着荀远微行了个军礼。
戚照砚往后退了半步,就好像寻常的臣子应该对长公主那样,就像他们之间素昧平生一样。
长揖过后,他又走进了凛凛寒风中。
却又在将要走出院子的时候,顿了顿脚步,回头和荀远微道:“回京城的路上,殿下还是小心为上。”
广袖鼓风,隽如谪仙。
李衡则征询远微的意思,她只是摇了摇头,没有回答他,朝马棚的方向而去。
毕竟还有更重要的事情。
但他们才将马牵出客栈,翻身上马没走几步,马却长长仰了脖子,嘶鸣出了声。
不只是照夜白,李衡的三花马也跟着失控了。
第5章 风波引 戚照砚是可用之人。
穷冬烈风,寒意侵骨。
两匹马就这样如同离弦之箭一般从官道上飞了出去,喂饱了草料和水的千里马此时的势头和在战场上疾驰时几乎相差无几。
李衡一遍又一遍地扯着自己马脖子上拴着的缰绳,但仍旧自顾不暇。
荀远微也是将手中的缰绳挽了一圈又一圈,但仍未能将照夜白制服。
她很快明白过来——是马方才在客栈里食用的草料有问题,不然不会她和李衡的马都出问题,但她此次分明是秘密回京,只带了副将李衡一个,且一直以幕篱遮面,甚至很少走官道,直至过了函谷关,才转成官道,竟然还是在京畿被人盯上了。
来武州宣旨的内监是荀远泽的心腹,远微自己更是不敢有半分的疏漏和拖延,但究竟是谁,能这么准确地知晓她会在这个时候出现在京畿,又是出于什么目的才不让她回京?
无数的疑问从荀远微的脑中闪过,她又想起方才戚照砚提醒她的话,戚照砚,又知道些什么?
她一边想,一边用尽所有力气将马的缰绳扯住,想让照夜白停下来,但成效甚微。
按说此时最理智的做法是舍马保命,但荀远微舍不得,这匹照夜白是她及笄的时候,母亲送给她的生辰礼物,八年里陪她经历了大大小小不知多少次战争,即使几次三番差点被狂奔的照夜白从背上甩下去,她也没有松开缰绳。
但好在最终控制住了照夜白。
战马认主,尤其是这种已经并肩作战了很久的,不过多久,李衡也将自己的三花马稳住了。
两人分别给马顺了顺鬃毛,安抚了会儿,但此时已经能看见长安城的延兴门,为防再次出现意外,两人遂翻身下马,打算牵着马直接进城。
李衡自责道:“末将不该劝殿下在那处客栈歇脚的,请殿下降罪。”
荀远微心事重重,只是将缰绳往自己跟前扯了扯,说:“你又没有未卜先知的本事,我们回京的风声不知是从哪里走漏的,即使不去那家客栈,也还有别的事情等着。”
“那殿下打算怎么处理这件事?”
荀远微沉吟一声,道:“此事我尚且需要权衡一番,”又拍了拍他的胳膊,“不要想这些有的没的,先去射声卫的直房里休整一番,好好歇歇,我这便进内宫了。”
李衡顺手将荀远微手中的缰绳牵过来,和自己的三花马拉在一起,垂头和她道了别。
远微这一路上除了□□的那匹照夜白,尽可能的低调不惹眼,一件群青色的暗纹圆领袍被她从武州穿到了长安,身上带着边关的尘土和一路疾驰而来的冰雪气,乌发也高高竖起。
银鞍照白马,飒沓如流星。
虽然上次回宫还是在三年前,但大燕内宫中的内监宫女,无一不认识这位戍守边关的文穆长公主,纷纷站在宫道旁行叉手礼相迎。
才看见甘露殿的匾额,荀远微便瞧见一个年轻的内监窜了进去,隔着老远都能听见他的声音。
“娘娘,皇后娘娘!长公主殿下回来了!”
远微踏进甘露殿的门槛,顺手将腰间的佩剑解下来递到一边的内监手中,甫一抬头,便看见自己的皇嫂萧琬琰站在了寝殿门口。
她一身素缟,发髻上只着着银饰和素白色的绢花,隔着老远,也能看见她比起三年前消瘦了不少。
方才一路进宫的时候,荀远微便觉得宫中氛围甚是压抑,不像腊月里会有的景象,看到萧琬琰的时候,她忽然就明白过来了。
在自己从武州赶回京城的这两天里,皇兄已经驾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