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长安城中一切如常,宫中也没有挂上白幡,想必也是为了等她回来。
她还是未能见到皇兄的最后一面。
荀远微想到这里,一时差点没有站稳。
“远微。”萧琬琰轻声唤了一声她的名字,便提着裙角匆匆下了寝殿的台阶,也不要贴身的宫女搀扶,趋步朝荀远微走来。
待萧琬琰走近了,荀远微才看见她眼底的一片乌青,眼眶泛红。
远微来不及为皇兄的溘然而逝伤心,只能先安抚萧琬琰的情绪:“远微回来晚了,还请皇嫂节哀。”
萧琬琰摇了摇头,执起她已经被刀剑磨出茧子的手,说:“回来了就好,回来就好。”
荀远微的身量比萧琬琰要高上一些,此时也看见她眼中蓄积着的泪光。
嫂嫂虽出身兰陵萧氏,但幼年时一直养在外祖颍川陈氏家中,和兄长青梅竹马,自十六岁和兄长成婚,十二年以来,感情甚笃,纵使当年因为生侄子伤了身子此后再也不能有孕外,兄长也未曾纳过妾侍。
分明三年前她回京的时候,兄长还一切无恙,远微实在难以想象,兄长的骤然离世,对于嫂嫂的打击会有多大,只好先将她往怀中揽了揽,拍了拍她的肩背,以作安抚。
萧琬琰这才留意到荀远微身上沾着的尘土,吸了吸鼻子,道:“外边太冷了,你穿得又这样薄,快些进去吧。”
她知晓远微的难过并不比自己少,于是挥了挥手,屏退了殿中侍奉的所有下人,连心腹高正德也没有留。
远微绕过屏风去看荀远泽,萧琬琰便站在屏风外,安静地等待。
看见穿着冕服躺在龙榻上的兄长,荀远微只觉得心头堵得难受。
恍惚间她想到了幼时自己在荀远泽午睡时悄悄潜入他的房中打算捉弄他的时候,兄长也是这么一动不动地躺着,然后在自己将要接近的时候,忽然睁开眼睛捉住远微想要作乱的手腕,再坐起身来,在她额头上轻轻一点,以至于她没有一次成功过。
但这一次,她凑近荀远泽的时候,他却再也没有睁开眼睛。
远微将要触碰的指尖悬停在了半空中,她不太敢触碰,因为知道会是一片冰冷。
荀远泽苍白的脸色和床榻边摆放着的盛满了冰块的盆,无一不在提醒着她。
当年父亲战死的时候,她在云州,便未能见到父亲的最后一面,母亲在听闻父亲去世的消息后,不过多久也撒手人寰,她只剩下了哥哥嫂嫂,如今连哥哥也离她而去。
荀远微合上眸子,攥紧了手,即使她极力地克制着自己的情绪,但还是没忍住呜咽出声:“哥哥。”
榻上的人不会应声。
一滴泪从荀远微的眸中落下,滴入床榻边放着的冰盆里,很快消失不见。
此时窗外一枝堆满了雪的树枝也被压断,折落了下来。
荀远微最终还是将自己的伤心收敛起来,她转过身,看着屏风外的那个身影。
她知晓,她要和嫂嫂一起,为兄长将荀家的江山守下去。
远微绕出屏风的时候,发现萧琬琰已经让人端了膳食上来,都是她从前最喜欢的,此时她将舀好的一盅热粥搁在桌上。
远微吃了一口粥,缓缓用勺子搅动着,一边和萧琬琰道:“皇嫂不必忧心,如今京中四府十二卫,左右备身府是皇兄留下来的心腹,左监门府将军是荥阳郑氏,是前朝降将,这两年看起来不太安分,统领右监门府的宇文复,因为非汉人血统,一直为中原的世家所不容,倒是可以争取,射声卫的主将褚兆兴从前是我的心腹,不必担心,豹骑卫是皇嫂的兄长在统领,倒也不必担心,虽其余的骁骑、熊渠、羽林、佽飞皆在大世家手中,但只要我们能争取到尚且在摇摆中的宇文复,还是可以维持住平衡,但祯儿毕竟年幼,那些世家又都虎视眈眈,仅仅在这四府十二卫上到达平衡还不够。”
萧琬琰将一块肉夹到荀远微面前的碗中,点了点头,对她方才的话表示认可后,又道:“你我都是世家出身,自然知晓要是想从这些世家身上谋取些什么,无异于与虎谋皮,你哥哥也意识到了这点,所以才在长治三年的时候开设了科举,算是往朝中收拢了些寒门,眼下局势不稳,可取的也怕只有科举这一条路子。”
许是因为提到了荀远泽,未免勾起伤心事,以至于萧琬琰说完又垂下了眼。
荀远微将手心覆上她有些冰凉的手背,道:“我本也是想说科举的事情,但考卷不糊名,考官又都是世家出身,难免对姻亲或同郡望的有所偏袒,但皇兄开科举已经是排除万难了,要是再糊名,恐怕那些世家要翻天,所以,明年开年后贡举的考官,非常重要。”
“世家之间,牵一发而动全身,很难做到不偏不倚,”萧琬琰想了想,蹙眉言:“你哥哥开科举后,从寒门选上来的,似乎也没有才学特别出众的,官做的最高的,如今也不过是国子监的主簿?但他官职太低,恐怕难以服众,一时还真没有合适的人选。”
荀远微突然想到了今日在京郊的客栈发生的事情,于是道:“我倒是有个不错的人选。”
萧琬琰抬眸,看向远微:“谁?”
荀远微吐出那个名字:“秘书郎戚照砚戚观文。”
萧琬琰的动作一顿,颦眉,“怎么会想到他?”
荀远微平声道:“论文才,他的《怀萧鼓赋》曾名动天下,被周冶品评曰‘琨玉秋霜其人,蓊蔚洇润其文’;论官品,秘书郎是从六品上,吏部考功司员外郎也是从六品上,并不算越级提拔。”
“只是他身份实在尴尬。”
“正是因为身份尴尬,反倒对我们有利,出身世家但不为世家所容,寒门亦不与他亲近,让他去做这个主考官,他谁也不会偏向,”荀远微将筷子搁下,复道:“嫂嫂,他是个无可倚仗的孤臣,除了皇恩。”
萧琬琰默了默,认同了远微的看法,“不单单是在科举上这件事。”
荀远微颔首。
“那这件事,我就放心交给你去做了。”萧琬琰说着握住了她的手,隐隐往里传递着温度和柔软却不微小的力量。
远微回握她的指尖。
戚照砚,戚观文,你如今,又是怎么想的呢?
第6章 归去来 “我信你不是这样的人。”……
从京郊的那处客栈离开后,戚照砚选择步行回长安的宅子。
每旬休沐的时候,他总是喜欢来这处客栈,每次都坐在同一个位置,点上两份一模一样的茶点,坐在窗边安安静静地坐一会儿。
听寒风呜咽,观重雪折竹。
这间客栈是他无意间发现的。
因为坐在靠着窗子的那个位置,能远远地看见不远处的山丘,那座山丘上有一座孤零零的坟茔,只是他却从来不敢去祭拜。
他不喜欢撑伞,因为这样的鹅毛一般的大雪,总能让他想起三年前的檀州一战,他要记得那一战。
风雪尽数落在他的脸上,又融进他的身体,最终化成几行水珠子在冷风的吹拂下干涸在脸上,他这才觉得自己是被洗涤干净了,才算是暂时脱离了困着他的那道枷锁。
那道自己本不用背负的枷锁。
如今早已过了十月廿五朝集使集京的日子,文穆长公主却匆匆回京,武州是大燕北境的重镇,若是没有急诏她是不会回京的,当时桌子上又放着幕篱,要掩人耳目的回京,那就只能是密诏。
还有自己无意间瞥见的在客栈马棚中行踪可疑的那两个人。
他仰头看了眼天际,不由得感慨了句:开年后,不太平了。
这么想着,戚照砚便从延兴门进了长安城。
只是他甫一进城,便被个女娘拦住了去向。
戚照砚怔了怔,但还是颔首回礼,这个女娘他有些眼熟的,从前似乎在宫中见过,但也只是一面之缘。
女娘从怀中取出一块鎏金刻小篆的腰牌,放在手心里,呈到戚照砚面前,说:“奴婢唤作春和,如今在长公主殿下跟前侍奉,殿下想见戚郎君一面。”
戚照砚低头,眼风扫过那块令牌,上面确实是“文穆”两个字。
他往后退了半步,以拳抵在唇边,轻咳了两声,道:“我身子不适,不便前往,还请回禀长公主。”
他此生都无法忘记三年前的事情,尤其是见到荀远微的时候,那些名节风骨全无的日子仿佛又重新降临。
春和看着他这副模样,也没有说什么,只是将手中的令牌收了回去。
从延兴门入城后,几乎是横穿了整个长安城,才抵达永和里。
在巷子口他看见了一辆马车,并不张扬但也绝非寻常人可以乘坐的,车辕上积了一层薄薄的雪,车前的马甩了两下马尾,车夫倚在车轼上,看不清里面有没有主人。
当年从大理寺养好伤出来后,他便安置在了永和里的一处一进院里。
他孤身一人,不打算娶妻,也不需要下人,一间院子里有卧房、书房、厨房各一间便可,永和里位置也比较偏,价钱也不算贵,算是三年前一无所有时他最好的选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