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永和里这样的地方,除了他,居住的大多是一些贩夫走卒或是屡试不第靠为人做抄写伙计谋生的士子,什么时候竟也会招来这样的人。
  戚照砚心下疑惑,但为避免车中是哪位从前认识的世家子弟,还是撤回了目光,继续往巷子更深处走去。
  随着“吱呀”一声,他推开了那扇已经有些掉漆的单薄的木门,却瞧见里面站着个人。
  茅草随意搭砌成了在廊下勉强可以挡雨的蓬顶,廊下站着的人着着件玄色大氅,目光正落在他书房外的门一侧的楹联上。
  似乎是听到了他推门的声音,那人转过身来。
  除了荀远微还能是谁?
  戚照砚步子一顿,他敛了敛眉,早该想到的。
  但他还是朝前走了两步,朝着荀远微拱了拱手,“见过长公主殿下。”
  荀远微轻轻颔首,用指尖点了点楹联上的两句话,念道:“‘孤臣危涕,孽子坠心’,怎么将这一句写成了楹联?”
  戚照砚抿了抿唇,没有回答她,只是走上了台阶,立在荀远微面前,恰恰挡住了左边那句“孽子坠心”,淡声道:“臣竟不知晓是什么样的事情能让长公主殿下在这样的大雪天亲自莅临寒舍。”
  他想起巷子口那辆马车,只能是这位长公主殿下的。
  根据车辕上面的积雪来看,荀远微到了至少已经有半个时辰了。
  荀远微侧身,“戚郎君不打算请我进去坐坐么?”
  无事不登三宝殿。
  戚照砚知道自己也无法直接将这位长公主拒之门外,虽没有回答她,但还是推开门,朝她做出一个“请”的姿势。
  书房里的陈设很简单,只恰好有两把空着的桃木椅子,屋子中间的小火炉上正煨着一只看着有些年岁的铁壶,四周的架子上全是各种书卷,有竹简,也有纸本,满屋子若是说要找出件有些价值的东西,可能还得是桌子上放着的那盏临洮砚。
  荀远微将大氅上的系带解开,随意地搭在椅背上,在手边的一把椅子上坐了下来。
  戚照砚则是借着炉子上冒起来的热气暖了暖手,才从一边的书架上取出一只粗瓷罐子,骨节分明的手指从里面捏出一些散茶来,洒在桌子上放着的两个茶杯里,又提了炉子上的铁壶,往水杯里倒了煮沸的水。
  他看了下两只茶杯,最终将杯沿上磕坏了一点的茶杯留在了自己手边,将另一只看起来完好的放到荀远微手边的石墩子上。
  “条件有限,既没有千里迢迢从徽州带回来的上等君山银针,也没有贡茶普洱龙凤团,照砚也没有点茶的能耐,只有这粗茶,殿下暂且将就吧。”
  戚照砚说着坐回了荀远微对面的椅子上,等着她说明来意。
  荀远微听到戚照砚说自己没有点茶的能耐时,刚触碰到杯子上的指尖稍作停留。
  过了片刻,她才端起那个杯子。
  杯子里的茶的确不是什么好茶,大小不一的茶叶片在沸水的冲泡下,缓缓舒展开来,竟也掉下来些细微的茶沫,又缓缓沉入杯子底下。
  手中的杯子甚至连粗瓷的质地也不是,而是陶质的。
  戚照砚从前出身东海戚氏,是世家长公子,前二十年顺风顺水,怎么可能不会点茶?
  只是他如今却要用这样的借口来遮掩一番吗?
  荀远微想着,一抬眸,正好瞧见戚照砚背后的墙上挂着一副字,上面写着——吾不识青天高、黄土厚,唯见日寒月暖,来煎人寿。
  荀远微心绪更是复杂,看向戚照砚的眸光中也多了几分探究之意。
  戚照砚见她不说话,也不催。
  屋中一时只能听见火炉里炭火燃烧的哔剥声。
  荀远微定了定神,也不欲和戚照砚兜圈子,单刀直入道:“我今日来见你,是想让你主持开春后的贡举。”
  戚照砚的眉峰往低压了压,似乎是万万没有想到荀远微会让他做这件事。
  “臣若是拒绝呢?”他反问道。
  “理由。”荀远微直视他。
  戚照砚却像是听到了什么天方夜谭一般,偏过头去笑了声,又道:“理由还需要想么?臣如今在大燕,无论是在庙堂之上,还是江湖士子之间,都是臭名昭彰,”他中间停顿了下,“臣这样的人,殿下让臣去主持事关天下士子入仕的贡举?”
  荀远微步步追问,“怎么样的人?”
  戚照砚动了动唇,原封不动地将客栈中士子评论他的话还给了荀远微:“为臣不忠、为子不孝,更有通敌叛国之嫌,合该被口诛笔伐,遗臭万年。”
  但却是一副好整以暇的样子,好像这样恶毒的话议论的人与他毫无关系一样。
  “如果我说我信你呢?”
  “我信你不是这样的人。”
  戚照砚低垂着的眸子抬了抬,却未置可否。
  荀远微抚了抚杯子的侧壁,吐出一句:“‘乃有剑客惭恩,少年报士,韩国赵厕,吴宫燕市,方衔感于一剑,非买价于泉里’这是你当年《怀萧鼓赋》里的句子,你当年也怀着这样的热情,不是么?”
  戚照砚合上眸子,说:“殿下也说了,是当年,况且那篇赋后面还有一句‘三尺微命,一介书生’,这便是对臣如今最好的形容,如今在秘书省修史,守着这一处小院,对臣来说,是再好不过的选择了。”
  他说着睁开眸子,看向远微,意味深长地说:“更何况,凤阁鸾台高,一堕入黄泉。”
  荀远微没有被想到他会说出这样的话,攥了攥手,问道:“你难道一点也不想知道当年是怎样的情况么?一点也不想查清楚么?”
  第7章 琐窗寒 “戚郎君见了我,为何要躲?”……
  戚照砚沉默了一瞬,而后缓缓抬眸,正视着荀远微,道:“不想。”
  “为何?”
  戚照砚将手中的杯盏搁在一边,扫了眼杯盏,方才浮在水面上的那片茶叶颜色深了些,又沉了下去,他敛了敛衣袖,并不看荀远微,“因为戚照砚已经死在了三年前的檀州,如今坐在殿下面前的,只是秘书省的戚郎君,从前的事情,于臣而言,都不过是前尘旧梦。”
  荀远微听了这话,只觉得喉头一哽,她蹙了蹙眉,看着戚照砚,说:“那倘若陛下下旨让你去做吏部考功司的员外郎呢?”
  戚照砚动作停了停,不答反问:“臣只是不明白,到底是什么让长公主殿下这般执着于让臣来主持这次贡举?大燕朝中并不乏德高望重之人。”
  荀远微毫不犹豫地接上了他的话,“但没有比你更才华横溢的饱学之士了。”
  戚照砚转头,将目光轻轻落在荀远微身上,道:“敢问殿下会认一个满身泥污的人作为老师吗?”
  如若他主持了这场贡举,在他手里进士及第的士子都要拜他为座主,尊称一声“老师”。
  荀远微勾了勾唇,“原来你还在意自己的清名,戚观文。”
  戚照砚全然没想到荀远微会称呼自己的表字,稍稍蜷了蜷手指,语气中辨不出心绪,“不在意。”
  荀远微没有理会他方才这一句,继续道:“那就查清楚当年奚关檀州的事情,查清楚当年在京中是谁非要置你于死地,洗脱你身上的污名。”
  但她没有想到戚照砚仍然没有抬头,只是说:“没兴趣。”
  荀远微闻言,免不了怔了怔。
  她忽然明白过来,埋在戚照砚心底的这根刺,并不是自己三言两语就能拔出来的。
  远微想起来自己在客栈的时候,听见那些士子议论的时候,提到过一句“周冶临死前都不肯认他这个学生”,她这三年一直在武州,长安和军饷与番上(1)无关的事情,鲜少关注,周冶什么时候死的,又是因为什么死的,她还真是毫不知情。
  看来后面得将前几年的卷宗调出来查一查,远微隐隐觉得,当年的事情并不简单。
  既然三年前的世家都默认将檀州兵败的罪名扣在戚照砚头上,甚至连他本家东海戚氏都没有出面,卢峤甚至将这件事在皇兄和自己跟前挑明了,这些世家的口径出奇地统一,又为何在皇兄以内制轻拿轻放地宽恕了他后,那些世家竟然没有一人跳出来反对。
  分明这件事是当时三司会审了好多天都没有得出结果的事,竟然就这么草草揭过了。
  戚照砚见远微久久没有说话,起身往炉子里填了两块灰炭,将火钳靠在火炉旁边时,才问道:“殿下可还有旁的事情?”
  这听起来是在“赶客”了。
  荀远微这才抬头看着戚照砚那双幽深的眸子,道:“既然你意已决,我暂时也不强求,”她说着站起身来,拿过了椅背上搭着的那件大氅,“我只问你一句,今日你在客栈外和我说的那句‘小心为上’是什么意思?你知道多少?”
  戚照砚拱了拱手,“臣当时只是看到有人在马棚中行迹鬼祟,也不能断言。”
  荀远微颔首,“多谢,”将要推开门的时候,她又顿了顿步子,轻轻转头:“你在这件事上倒是坦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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