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说罢也只是在他的视线中留给了他一片玄色的大氅衣角。
  戚照砚揣着手静静地站在屋中,听见陈旧的木门在风雪声中被合上。
  他的视线转向方才倒给荀远微的那盏茶上,而后随手将饮了一半的茶水泼在桌案上放着的那方临洮砚上。
  这方砚台,是周冶在他及冠的那年赠与他作为及冠礼的。
  周冶将这方砚台赠与他的时候,说:“为人如砚台,须得方正,我今日为你取表字为‘观文’,便是要你日后,观文、观心、观己,再端身自持。”
  往事历历在目,到如今,却也有五年了。
  他匀出一息,捏起一边放着的墨块,看着浓黑的墨汁从砚台上流淌出来,映出了他的面容。
  曾几何时,映照出的身影,并不是他一个人。
  “你在这件事上倒是坦诚。”
  荀远微虽然走了,但这句话却久久萦绕在他的耳侧。
  他在旁的事情上不坦诚么?
  或许吧。
  毕竟有的事情,就是既忘不了也看不明了。
  戚照砚压了压袖口,从一旁的笔架上拿起一支湖笔,蘸饱了墨,提笔在桌子上铺着的纸上落下了“怀萧鼓赋”四个字。
  他的成名作,改变他人生轨迹的文章,他纵使是闭着眼睛,也可以一气呵成。
  当戚照砚将那篇赋默完后,再以双手撑着桌子看着上面的文字,忽然觉得这样的磅礴走笔中已然没有了当年的意气风发,尽是空虚与半朽。
  他只觉得眼前的景象渐渐模糊,随手将那支湖笔一扔,抄起那张写满了文字的宣纸,绕过桌案,端起一支蜡烛,推开门,站在门口。
  冷风瞬间灌满了他的袖子,手中的那支蜡烛非但没有熄灭,上面的火苗反而迎着风窜得更高了些。
  戚照砚将那张纸抵在火苗上,火苗瞬间就舔了上去。
  他脱手将那张纸扔进了雪地里,而后转身回了屋中。
  是夜,他辗转难眠,只好怪在穿梭于街道里的打更人身上。
  翌日他出门去宫中的时候,却发现被他扔在雪地里的那张纸只燃烧了一半,剩下的被覆了一层雪。
  戚照砚在原地站了一会儿,却还是没有将那张纸捡起来,而是将其留在了原地,又如无数次一样,孤身出了门。
  河倾月落时,飞鸿踏雪泥。
  戚照砚沿着朱雀大街步步前行,雪水侵入他的靴子里,他却浑然未觉。
  起身的时候,他听到了从遥远的宫阙中传来的丧钟声,一阵接着一阵,是天子驾崩新帝登基的讯息。
  果然越靠近朱雀门,越能看见着着朝服的官员,那些平日里没有资格上朝的,乃至各州派来的朝集使夜都着着繁复的朝服带着帽子入了朱雀门。
  但其实所谓登基大典,和他也没有多少的关系。
  只需要聚集于含元殿前,听着鸿胪寺的礼官唱词,然后跟着其他官员一起跪拜新君。
  须裁五色诏,佩声到凤池。
  但新君是谁,好像于他而言,也不是那么重要。
  等登基大典结束了,他揉了揉膝盖,才朝南面的秘书省而去。
  戚照砚到秘书省直房的时候,里面只有他一个,他便往炭盆里夹了两块炭,坐在自己平日里的位置上,研磨提笔。
  但过了好久,他手边那个位置上都没有出现那道老迈的身影。
  他叫住旁边走过的一个内宦,问道:“可曾见过章公?”
  内宦朝戚照砚叉手道:“章公今日告假了,说是病得起不来身。”
  戚照砚点了点头,和内宦道了声谢。
  这位置上坐着的人叫章绶,表字公垂,前朝的时候便在秘书省了,也没有显赫的出身,全然是因为一笔字写得好,才被征召入宫的,也是这秘书省里,唯一一个肯接近他的人。
  他有两个老师。
  周冶教他翰墨诗文,章绶则教他为官处世。
  听到章绶病情又重了,他也无心撰写,好不容易熬到下值,他便拿着章绶素日里的药方去了太医院,想着抓一些药,再带上些东西,去看看章绶。
  却在拐出太医院所在的宫道时,迎面撞上了荀远微。
  她怎么无处不在?
  戚照砚本欲踅身避开,荀远微却已经朝他而来了。
  “戚郎君见了我,为何要躲?”
  第8章 帝台春 “殿下难道就不怕自己看错人?……
  戚照砚见终究是躲不过去,便将双手中提着的在太医院绑好的药腾在一只手上,才朝着荀远微稍稍躬身,行了个叉手礼。
  荀远微低眉扫了眼戚照砚手中提着的药,又看向他来时的方向的确是太医院不错,顺口问了句:“怎么了?这是生病了?”
  戚照砚如实回答:“劳殿下挂念,臣没有生病,是帮章少监捎带。”
  荀远微听见他称呼官职,沉吟了声,问道:“秘书省少监,章绶?”
  “是,殿下好记性。”
  荀远微点了点头,说:“毕竟如今登庸纳揆,我身在其位,也不敢不谋其政。”
  她说这句话的时候有意放缓了语速,稍稍仰头,看着戚照砚。
  戚照砚自然听出来长公主这句话是在点他,他想起了晌午的事情,却也没有吭声。
  “戚郎君就没有什么想同我说的么?”
  戚照砚往后撤了半步,攥了攥系着药包的麻绳,问了句:“所以今日陛下传臣去廷英殿,是殿下您的授意?”
  荀远微勾了勾唇,眸中闪过一丝狡黠,却很快地摇了摇头,“并不是,只是开年后的贡举毕竟是我朝春季的大事,陛下难免问及,我便将自认为合适一些的人拟成了一份名单交给了陛下,至于陛下见谁,我却是不知道的。”
  戚照砚想起今日晌午皇帝召见他时的场景。
  年仅十岁的小皇帝坐在龙椅上,身下垫了两层垫子才让他勉强够得到桌案,面孔尚且稚嫩,话语间却是与年纪并不相符的老成。
  皇帝荀祯同他道:“朕冲龄践祚,朝堂内外都虎视眈眈,如今的大燕也正是用人之际,然选官取仕这条路自前朝起便一直被各大世家所把控,霸府的设置更是让寒门平民几乎彻底断了青云路,若非父皇开设科举贡举取士,只怕大燕还会重蹈前朝之覆辙,继续让其他的世家大族把控朝纲。”
  戚照砚站在殿中,对着荀祯长长一揖,应了声:“陛下圣明。”
  在小皇帝刚开口的时候,他就已经知晓荀祯想要说什么了,无非是和那位长公主所说的一样的事情。
  荀祯许是见他恭敬,难得没有反驳自己,于是起身,匆匆绕过那张几乎到他胸前的桌子,走下台阶,立在戚照砚面前。
  戚照砚自然不能让皇帝仰视他,于是立刻跪在地上。
  荀祯扶了扶他的手臂,虽然没有扶动,但还是说:“朕幼时启蒙的时候,父皇便拿过戚卿的文章给朕看过,朕如今阅尽满朝,竟也未发现几个真正的饱学之士,故而想请戚卿来主持开年后的贡举,做到真正不偏不倚,为国选才。”
  戚照砚一时心事重重。
  荀祯看着他不应声,也暂时停了下来。
  他出事的时候,荀祯虽然只有七岁,但也听了不少他的事情,后面他虽然被派去秘书省修史了,但父皇也总是会拿他的文章来教自己,而今自己的姑姑,文穆长公主也向自己举荐这个人,让荀祯更想见一见他了。
  荀祯深吸了一口气,平声道:“朕不想让父皇和姑姑辛苦打下来的江山断送在朕手里。”
  戚照砚稍稍抬眼。
  若说前面荀祯那些故作老成的话可能是有人教的,但最后面这句,一定是他内心深处的愿望。
  其实若是小皇帝和长公主执意让他主持这次贡举,他也只能遵旨,但他看得出来,无论是谁,都想让他认认真真地做此事,好好为大燕选一批有才华的士子。
  戚照砚有一瞬间的恍惚。
  他问荀远微:“殿下难道就不怕自己看错人?”
  荀远微回答地很是坚定,“我从不会看错人。”
  她这句话尾音稍稍上扬,语气中隐隐有几分自得,分明置身于雪絮纷飞的深冬,却可以让人从她眸中看到明媚的春天。
  戚照砚蹙了蹙眉,因为他看着荀远微,忽然想到了先帝力排众议将弱冠之年的他选入门下省担任要职的时候。
  那时年轻的先帝和如今的荀远微,又何其相似?
  他揽了揽袖子,本想和荀远微说些什么,却在抬头的一瞬间看到了站在不远处的一抹朱红色的身影,于是出口便成了:“殿下,宫门就要下钥了。”
  荀远微没有强留。
  她知晓,若想让戚照砚真正为自己所用,须得让他心甘情愿才好,更何况,他心中必然还记挂着三年前的事情。
  戚照砚转身便朝反方向去了,荀远微一踅身,瞧见了朝自己走来的人。
  卢峤甫一看到荀远微的身影,便快步朝这边走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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