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说来这还是荀远微回京后,他第一次见到。
  他走到荀远微跟前,拱了拱手,寒暄道:“竟没想到会在此处碰到长公主殿下。”
  荀远微应了声,垂眼看了下他腰上挂着的小银鱼,随口问了句:“三年不见,这是升官了?”
  卢峤难得见远微这般关注自己,一时欣喜,连着方才和户部那些老油条扯皮的怨气都消散了些,“殿下慧眼,殿下离京后臣去地方上历练了两年,上个月刚刚回京,被先帝擢升作了太府寺少卿。”
  卢峤其实长了荀远微五岁,但一见着她,却总是按捺不住心性的。
  反倒是荀远微瞧着更为沉稳些。
  她看着那身被卢峤穿得板正的朱红色官服,欣赏地夸了句:“不错。”
  卢峤心下更是喜悦,也忽略了先前站在荀远微面前的那个穿着深绿色官服的同僚,问了句:“看殿下的方向,是要从兴安门出宫么?”
  荀远微的长公主府就在靠近皇城的永兴坊,自兴安门出宫步行一刻钟便可以到,若是乘坐马车,不过是一盏茶的功夫,她又是长公主,自然不需要通传勘验便可以直接入内宫,反而不会和那些外臣一样绕过太极宫出了朱雀门再回府。
  荀远微点头。
  卢峤便道:“恰巧臣也要出宫,不知可否有幸和殿下一道?”
  荀远微并没有拒绝。
  走在宫道上,远微看着始终落后她半步的卢峤,问了句:“若我记得不错,卢少卿今年似乎也有二十七八了吧?”
  “二十八,殿下还记得。”
  荀远微压了压自己被风吹起来的大氅,说:“这个年纪了,还未曾娶妻生子,满朝也没两个人了。”
  还有一个,是戚照砚。
  她回眸看了眼卢峤,以半玩笑的语气说:“你如今也都是正四品的太府寺少卿了,仕途走的顺,又有范阳卢氏这层出身在,想娶个门当户对的娘子也并非难事,再拖上几年,只怕昔日的同窗的子女都要成亲了。”
  卢峤的眸色暗了暗,但看向荀远微的时候,又将神色收敛了,只说:“殿下不也未曾婚嫁么?”
  他这话中隐隐藏了些试探的意思。
  荀远微收回了目光,抬眼看着重重叠叠的宫阙,长叹了声:“我若只是个寻常公主,或许早已招驸马,但现下大燕在风雨飘摇中,我又哪里有心思去留意儿女私情呢?”
  更何况,一旦尚公主,就要放弃仕途,这大燕的世家公子,稍微有些才学的,谁肯放弃这个机会,从此只专心侍奉她呢?她后面回北疆武州的时候,又真得会放下京中的一切和她走吗?
  这些事,于她而言,实在是太遥远了。
  卢峤却道:“卢峤一直在殿下身边。”
  远微没有应他这句,将话题牵引到了政事上:“最近户部是不是在和太府寺对今年各道各州的账?”
  卢峤也知趣地没有继续,只说:“是,臣正是为着河北道的账去的户部。”
  “河北道?”
  “是,有几个州的账出了些问题。”
  荀远微本欲细问,一抬眼,却发现已经到了自己的府邸跟前,便道:“我知晓了。”
  说罢转身进了巷子,把卢峤一人留在了原地。
  起初她只以为是账目上的问题,想着和户部太府寺之后再议论,却没想到冬至大朝会上,这件事先由定州司仓参军呈了上来。
  一时满朝阒寂。
  第9章 漏夜迟 “戚观文,你是不是也觉得我太……
  谁人不知定州是博陵崔氏的祖居之地?
  当朝中书令和户部尚书皆是出身博陵崔氏,而这定州司仓参军程拱寿则是寒门出身,先帝第一次开科取士的时候考中的,去年被外放到了定州做官,在朝中无所倚仗。
  是以满朝的官员都倒吸了一口冷气,一时面面相觑,却无人敢出声。
  年轻的皇帝转头看了一眼坐在自己右侧的荀远微,在得到肯定和鼓励的眼神后,朝跪在阶下的程拱寿扬了扬下巴,道:“程卿直言便是。”
  程拱寿因为官阶只是正七品,站在大殿的最末端,他跪在不远处,朝着殿上的天子和长公主叩了两下,声音传过来时,带着些遥远的模糊。
  “臣作为定州的朝集使,十月廿五抵达长安后,便将从定州带来的账本交到了户部,只等待户部复查审核,但前不久太府寺的卢少卿找到了臣,说是定州递交上来的户籍册和记账册与长安户部司留存的并不一致。”
  程拱寿说着抬起头来,看着明台上坐着的人。
  他也不确定这位长公主殿下会不会容许他将此事说下去,地方与中央的账册不一致,至少有一方在其中动了手脚,这件事一旦牵引出来,便就关系到博陵崔氏了,新帝刚刚登基,长公主又会不会轻易得罪中书令呢?
  程拱寿看不清荀远微的神色,只依稀辨别出来她抬了抬手,道:“继续讲。”
  程拱寿这才继续道:“今年定州遭遇了旱灾,农作物几乎损毁了十之七成,按照我朝法令,这种情况,定州今年的租和调应该都免去,但上面勘验的官员来鉴定过后,却称至多十之六成,故而只能免去调,租仍不能免,定州本就没有多少可供寻常百姓耕种的土地,迫于无奈,许多百姓只能将自家过冬的口粮和留给来年耕种的种子都缴纳了上去,但臣到了长安,才知晓,在户部司留存的记录是——定州大旱,几乎颗粒无收,故免全州一年租调之税,甚至从太仓署给定州拨了十五万石粮食作为赈济粮,但定州并没有收到这十五万石粮食,甚至往长安纳贡了十八万石的粟,这其中足足有三十三万石的亏空,若非卢少卿指出,臣几乎一无所知。”
  他跪在远处,衣衫单薄,却句句掷地有声。
  荀远微眉心紧蹙,看向户部尚书崔悉,冷声道:“三十三万石粮食,是一个中州所有百姓将近一年的口粮,这么大的缺口,你们户部,究竟是怎么管的?还有司农寺、太府寺,是怎么核算的?”
  荀远微毕竟有战功加身,手中又掌握兵权,在朝中这般一点,有司的官员悉数出列,跪拜在地,却无人出声。
  程拱寿继续道:“殿下,臣的话还没有说完。”
  “讲。”
  “先帝采取休养生息之策,近些年定州的人口已有恢复,但这记账册不核对一番,一核对臣方知晓户部司留存的档案尚且保持着长治元年的状况,即按照定州的男丁人数缴纳的租调,远远多于长安记载的应该缴纳的,这当中又有不少缺口,尚且未清算清楚。”
  从长治元年到长治五年,虽然年岁算不上久,但按照规制,户籍册是三年一修,这便已经是户部失职了。
  荀远微按了按眉心。
  “臣不为旁的,但求能让定州百姓勉强度过这个冬天,来年春天有种子可以播种。”
  戚照砚站在殿中,虽然瞧着一脸澹泊,但却在此刻将目光投向了荀远微。
  他这么听着,程拱寿提到的这件事,和他三年前任门下省给事中时查出来的一些蛛丝马迹倒是有所关联,但凡牵扯到户籍赋税的事情,并不是多么轻易便能解决的,这件事一旦铺开来查,上至户部、太府寺、司农寺,下至河北道观察使、定州刺史一个也逃不了,这么大的一张网,其中又不知道牵出了多少人,多少根基深厚的世家,是动辄伤筋动骨的事情。
  他此时倒有些好奇,这位文穆长公主,是否真得像她私下里和自己提到的那样,一心为了大燕的江山社稷?
  是否真得不会有半点私心?
  荀远微久久没有说话。
  戚照砚垂了垂眼,本以为自己已经预测到这场“闹剧”的结局,无非是被荀远微敷衍过去,而程拱寿能不能活着离开长安都难说,这位长公主自己便是出身颍川荀氏这样的世家,又怎会打破大燕建立的根本呢?
  但他万万没有想到,荀远微会说:“程卿先起身,这件事本宫与陛下会命人详查,至于定州的百姓,本宫同样忧虑担心,”她说着看向站着靠前的司农卿,吩咐道:“原应从太仓署拨给定州的十五万石粮食你与太府寺和户部核对一番,看看今年还有多少结余,能拨给定州多少,早日呈上来,若有不足,从我的封邑上走,务必让定州百姓安稳过年。”
  戚照砚抬了抬眼,心中却隐隐泛起一些涟漪。
  这位世家出身,曾经下笔著文章,后来驰骋沙场戍守边疆的长公主,似乎与他,想象的并不太一样?
  这场冬至大朝会最终还是以这样的事情收了尾。
  若是三四年前,这件事或许多少还能和戚照砚有关联,但现在,他却只是一个旁观者。
  那日荀远微的话一直在他耳边。
  他到底是在庆幸自己是个旁观者,还是可惜自己只能是个旁观者呢?
  戚照砚一时也说不清楚。
  连着好几日,朝堂内外都不太安宁。
  他也时常能在秘书省听到往来于各个司部的内侍讨论,说是长公主殿下今日又在廷英殿见了多少人,又是如何和那些年岁远远长于她的世家朝臣推拉纠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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