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可他从未想过会无意间卷入京城中这些原本自己高不可攀的人物之间的争执,中书令崔延祚许给他的是吏部的缺,眼前这个答过他行卷的贡举的主考官戚照砚许给自己的则是秘书省的可能性。
于皋紧紧咬着自己的唇,半天没有说一句话。
戚照砚却已经将他的心事洞悉的清楚明白。
都说威逼利诱,如今利益是足够了,但威似乎还差一些。
他便问于皋:“你知道那个在考场突然说你携带夹带作弊的考生王贺现在怎么样了吗?”
于皋抬起眼看他的时候神情中尽是惶然无措。
戚照砚慢慢吐出一句:“失踪了,殿下已经遣了射声卫褚、李两位将军去查此事了,找到现在,还没有找到,你说他会去哪了呢?”
“王长颂他……”于皋的肩膀开始抖动。
戚照砚这话没有说尽,但他知道于皋听得清楚他话中的意思。
给崔延祚做事,便不要指望全身而退。
他看着于皋的反应,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而后站起身来。
在他即将走牢狱的大门时,于皋突然出声叫住了他。
“戚公。”
听到这两个字的时候,戚照砚忽然有那么一瞬间的动容。
这个年岁与他相仿的考生,尊称他为“戚公”。
即使在他屡次投递给自己的行卷中,也会用到“戚公 ”这两个字,但这的确是自己第一次听到别人唤他一声戚公。
他又何尝不知,在这场案件中,于皋是最无辜的那个,也是最没得选的那个,但曾几何时,自己不也是这样的处境么?
他顿住了脚步,却没有转身。
“不管此事最终结果如何,如若学生答应了戚公,还请戚公万万替我照顾好母亲,我没有花光的盘缠,在我之前住的客栈的柜子里存着,请将那些钱转交给我的母亲,也不要告诉她我在长安的这些日子都经历了些什么,他若问起,还请戚公告诉她,我被外放去了江南做官,路途遥远,又是瘴疠之地,实在不便带她,她如今已然日薄西山,大约也不会麻烦戚公几年。”
于皋说到最后,已经是声泪俱下。
而后他对着戚照砚的背影,深深拜下。
只是戚照砚并不知晓。
他沉默了会儿,答应了于皋。
他没有体验过母爱,但他又待他远甚于父母的老师,所谓反哺之情,他是可以感同身受的。
他知道,他或许又要对不住荀远微了。
在他离开大理寺的一个时辰后,一个小吏急匆匆地跑出了大理寺,朝廷英殿的方向而去。
荀远微才见完之前派遣去定州赈灾的官员,又叫了户部和暂时掌管司农寺庶务的少卿和卢峤将此事收了个尾,连月来悬在她心里的一块石头终于落了地,她本想着午膳去萧琬琰的蓬莱殿中用,却被另一件事缠住了脚。
她看着底下的小吏,十分不可置信地问道:“你说什么,于皋死了?”
小吏在底下战战兢兢地不敢抬头。
她按着桌子站了起来,冷声问道:“怎么死的?”
小吏回答:“他摔碎了吃饭的碗,割颈而亡。”
荀远微知道此事并不简单,一时也顾不得用膳不用膳的事情,直接朝殿门口而去,小吏只能迅速跟上她的步子。
“大理寺现在都有谁在?”荀远微扫了一眼那个小吏,如是问道。
这小吏是她留在大理寺当做眼线的,报的应当还算及时。
上次郑惜文死后,荀远微就意识到大理寺这样的重地还是得有自己的人,故而将他安插了进去。
“杨公和窦少卿是先后回来的,但当时射声卫的褚将军正好去旁边尚书省公干,下官便先请了褚将军过去控制场面,而后立即进宫和您禀报。”
荀远微这才稍稍松了一口气。
有褚兆兴在大理寺控制场面,总不至于乱掉,让于皋的死像上次郑惜文那件事一样被草草揭过。
说话间已经到了大理寺。
看守的狱卒不敢拦荀远微,几个人提灯走在她身边为她照亮。
到于皋那间牢房的时候,里面已经密密麻麻地站满了人,只是诸人都神态各异。
杨绩揣着手站在一边不知道在想写什么,大理寺少卿窦嵩还是一副尚且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的样子,褚兆兴穿着盔甲,手里握着腰间悬挂着的剑,就站在于皋的尸体旁边。
门口都是褚兆兴带着的射声卫的兵士。
外围的人很恭敬地给她让出一条道来,褚兆兴本来还是一脸肃穆,见到荀远微仍恭恭敬敬地抱拳行礼,杨绩和窦嵩也跟着见礼。
于皋躺在地上,他脖颈底下都是血,手旁边是被他脱手丢出去的摔碎的陶片。
褚兆兴沉声道: “殿下,末将是第一个到的,期间这间牢房周遭都被末将所带的射声卫控制,没有外人进出。”
荀远微点了点头,解下身上披着的白色的裘衣,身边便有人接过小心翼翼地收在怀中。
她没有绕开那篇血泊,直接蹲在于皋身边,也不曾伸手碰他,只是在看到他手中握着的陶片时,皱了皱眉。
因为她分辨地出来,于皋的右手食指是破的,上面的血迹并非沾染上的。
荀远微倾身,在他胸膛上按压了两下,她指尖一顿,而后手指探进于皋的衣襟,从他的衣服里面抽出了一块边缘扯得乱七八糟的布,上面还渗着暗红色的血迹。
在将那张布展开,看到上面的内容时,她的瞳孔骤然一缩。
但她并没有当场发作,而是背对几人,将那块布收好。
荀远微转身看向杨绩,“年前郑惜文死在了你大理寺,前几日未经本宫的首肯,对贡举主考官用刑,今日贡举案子的关键人物于皋又这么不清不楚地死在了你大理寺,杨绩,你这大理寺卿当得真是不错。”
杨绩立刻朝着荀远微躬身:“臣知罪。”
“既然知罪,那便好好自省,”荀远微这次没有再做退让,杨氏的面子给了一次又一次,只会让其变本加厉,而后看向少卿窦嵩,吩咐道:“窦少卿,于皋的案子,你之后与刑部陈尚书,御史台的宇文中丞交接,着三司推事。”
三司推事一般都是大理寺卿首领,且非重大案件不用,荀远微此次却将大理寺的话事权绕过杨绩直接交给了窦嵩,个中意思,自是不言而喻。
窦嵩立刻受命。
荀远微从小吏手中取过自己的裘衣,又将从于皋身上找到的那块布塞到窦嵩手中,“别让本宫失望。”
窦嵩也明白,若是这件事自己做的好,便是从少卿变成大理寺卿了,自己这么多年,也算是苦尽甘来。
等走到门口的时候,荀远微转头问来通报她的那个小吏,“今天有谁来找过于皋吗?”
小吏想了想,道:“下官值守的时候,倒是没见着什么人进去,只是在大理寺外面看到了戚郎中。”
荀远微心中闪过一丝不妙,问道:“戚照砚?”
小吏不语。
荀远微大致已经猜到是怎么回事了。
“叫他来廷英殿,不管人在我府上还是在吏部还是在他自己家里,立刻,马上!”
小吏不敢耽搁,立刻跑开。
荀远微没有在廷英殿等多久,春和便来通报她:“殿下,戚郎中到了。”
“进来。”
她没有说多余的话,只是手中紧紧攥着一封才从户部取上来的户籍册。
戚照砚进了廷英殿后便对着荀远微直接跪了下来,行稽首之礼。
荀远微头一次没有顾念着他身上的伤,原是让他跪在地上,按照惯例来给戚照砚搬椅子的内监见了眼前这副场景一时也有些拿捏不准长公主殿下的意思,只好求助一般地看向春和。
春和看了眼里面的情形,朝那个内监招了招手,示意他把椅子放在原处,人先出来,又招呼人把廷英殿的大门关上,将门外守着的内监宫婢都支远了。
说来说去,也是殿下和戚郎中之间的私事,哪里轮得到他们这些下人从旁置喙?
荀远微看着跪在地上的戚照砚,问道:“你今日去大理寺见于皋了?”
“是。”
“你知不知道,他死了。”
“猜到了。”
荀远微看着戚照砚这副一切尽在自己算计之中的表情,便来了气。
她想起他当日在尚书省内也是供认不讳,甚至逼着自己将他下了大理寺的牢狱,为的就是将事情闹大以身入局,后来又将所有的事情对着自己坦白,一副无辜的样子。
荀远微生来要强,最见不得别人在她面前玩弄心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