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沈知渺吸了吸鼻子,但还是和荀远微道:“我是被拐卖回中原的。六年前,龟兹单于去世,龟兹陷入内乱,新继任的单于是老单于和靺鞨公主生的长子,继位后便偏袒向靺鞨,恰当时前朝覆灭,端淑公主彻底没了依仗,苦苦经营二十余年的成果被一夜毁尽,端淑公主和我的父母都在那场内乱中去世了,我被新单于赶到了边地,随着大燕建立,在边境之地开放榷场,我便被西域往来的商人以三百文钱买走了,到了中原,几经流转,被韩胜,用五百文钱买走了。”
她说到这里,已经声泪俱下。
荀远微看着她又是一副梨花带雨的模样,心中更是不忍,便将自己的手帕塞到了沈知渺手中。
沈知渺轻轻拭去泪珠,接着道:“韩胜,起初想让我为他生儿育女,因为他相貌不甚端正,身量又不高,年近不惑,还没有正经事做,整日里便是吃喝嫖赌,十里八乡根本没有人家愿意将女娘嫁给他,我死活不肯,甚至砸伤了他,他便将我用锁链绑着,关在柴房里,有时候两三日才给一顿饭吃,动辄打骂,后来他拿着我阿娘给我的遗物威胁我,让我替他参加科举考试,他说他有了功名和官身,便放了我。”
荀远微本想拍背安慰她,但念及她身上有伤,最终只能作罢,温声道:“没事了,没事了,你的骈文写得很漂亮。”
沈知渺得了这句夸奖,止住了泪水,看向荀远微。
荀远微点头,“所以,我想将你留在我身边,正好我缺个翰林待诏,左右挑不到人选,不如你来担此职?”
沈知渺从未想过自己还有这样的机遇,立刻起身想朝荀远微跪下,却被她拦住了。
她有些顾虑,“可是,我人如其名,知渺,知其渺小,他们真得会……”
长公主身边的待诏,是什么地位,那是不言而喻的。
荀远微轻轻拍了拍她的手背,道:“渺,也可以是渺远的意思,是不是,就像我的名字中,有个‘远’字一样。”
沈知渺抿唇,朝荀远微挤出一丝笑来,连连点头。
这个时候,春和轻轻叩门,“殿下,为那位娘子准备的房间准备好了。”
荀远微和春和道:“她姓沈,叫知渺,以后可要叫她沈待诏了。”
说着又朝沈知渺投去一个安抚的眼神,“她叫春和,是我府上的女官,有什么都可以问她。”
沈知渺又落下两行泪来,抿着唇点头。
荀远微起身,“我在宫中还有事情,你暂时先住在我府上。”
沈知渺看着她的背影,道:“殿下。”
荀远微回头,看见她将自己身上玄色的披风解了下来。
“殿下可否帮我将这件披风还给在客栈的那位将军。”
荀远微示意春和接过,“好,你安心休息。”
但她看着那件披风,忽然想起了三年前的冬天,在大理寺的直房里,她将自己身上的裘衣披在戚照砚身上的事情。
虽然很不想承认,但她还是想到了戚照砚。
戚照砚在客栈门口没有留住荀远微,甚至荀远微从头到尾没有同他说过一句话,他不免有些失落。
在荀远微走后,自己心头涌上了无数的话,他恨自己一见到人,就成木头了。
以至于在给章绶研磨的时候走了神。
章绶看着他,“墨水都蹭到手上了,在想什么?”
戚照砚摇了摇头。
章绶将他手中的墨块夺过来,看着他:“是因为长公主殿下,是不是?”
“不,不是。”
章绶却是一副早已看透的神情:“你动摇了?”
他说着将墨块放好,看着戚照砚:“还是说,你喜欢她?”
第34章 相见欢 “我,我哪里有什么心上人。”……
戚照砚听了章绶这话, 更显得手足无措,头偏转过去,手上沾染上的墨汁被他橧的到处都是, 本想借着刮蹭鼻尖的动作遮掩一下自己周身的不自在,却没留意将墨汁蹭到了自己的鼻梁上, 以至于鼻骨上横了一道短短的, 看起来颇有些滑稽的墨痕。
他的声音也跟着小了些, 听起来分外的没有底气:“并不是,没有的事情,老师您误会了。”
章绶索性也不写字了, 将手中的湖笔搁在砚台上,转过身朝屋子中间的桌子的方向走去。
戚照砚连忙跟着过去搀扶他。
“我误会不误会, 那都是次要的,要看你和殿下, 是否误会了彼此的心意, 若是, 那便不好了。”
戚照砚扶着章绶坐下来后,才支支吾吾地说:“老师,并不是,我和殿下之间,其实,不是您想的那样……”
章绶抬头看向他, 问道:“我想的哪样?”
戚照砚此时更觉得百口莫辩,半天只说出一句:“老师, 我与殿下,只是君臣。”
章绶看着他无处安放的双手,以及先前被他横到鼻梁上的那点墨, 便笑道:“不做君臣,你还想做什么?”
听见章绶这句话,戚照砚有一瞬间的走神。
先映入他脑海中的却是荀远微的脸。
是数年前回京路过武州时朝着城墙上的遥遥一眼;是数月前隔着漫天的飞雪,他于城郊的山上,伸手捏住她射过来的那支箭;也是她将自己从大理寺带回长公主府,微暖的灯火摇曳在她的眉梢鬓边的样子。
“过了今年夏天,你便有二十七了吧?”章绶有一搭没一搭地问道。
戚照砚虽然不知道章绶为什么要问自己这个话题,但还是给了肯定的回答。
章绶看着他,道:“换作寻常人家,孩子这会儿都能上街采买了。”
戚照砚被他说得耳尖一红,“老师,您知道的,我从没想过有孩子,”他中间顿了顿,又道:“暂时也没想过娶妻。”
因着他自己出身的缘故,他实在不想自己和戚令和的命运在自己的孩子身上上演。
章绶笑道:“暂时没想过,是因为时机未到?还是不确定心上人的心意?”
“老师!您如今怎得也爱拿我寻开心了?”戚照砚攥紧了手,“我,我哪里有什么心上人。”
但他后面这句说得分外没有底气。
他一点也不想承认,在章绶提到这个话题的时候,他心中只有荀远微一人。
他也不想想起,那日卢峤在他耳边说的那句:“戚照砚,同为男子,你真以为我看不出你对殿下的觊觎之心么?”
章绶倒也不与他纠结这个话题,只是扶着膝盖,长叹了声。
戚照砚这才回过神来,便问道章绶缘何叹息。
章绶轻轻摇了摇头,说:“忽然有些想你师娘了。”
戚照砚一时有些怔愣。
章绶将腰间悬挂的一只看起来有些年岁的荷包解下来,捏在双手中,一边摩挲一边道:“年轻的时候,旁人都说她泼辣,不够温柔小意,我却不觉得,我只觉得她率真明媚,我那时候全然是个闷嘴葫芦,不会学着别人说那些故意讨她开心的话,时不时便惹她生气了,许多时候,她给我台阶我都不会下,我知道要和她道歉,但她脸一冷下来,我便全然不知晓该怎么说了,打了许久的腹稿,在看到她的一瞬间,就什么都不会说了。”
戚照砚从旁听着章绶追忆往昔,总觉得自己同章绶年轻那时候很像。
只是他认识章绶的时候是三四年前,他已经垂垂老矣了,虽然许多次都听见章绶提及自己早已故去的妻子,但他终究是没有见过的,到底也难以探究两人年轻时的事情,他知道的,只有章绶这几年里,给师娘写了不知道多少首悼亡诗。
章绶精通于书道,年轻的时候也写一些骈赋,戚照砚也拜读过,但终究是有些落于窠臼,他写得最哀切、最令人动容的,其实是给师娘的悼亡诗。
章绶有些无奈地笑了笑:“有一回,我又因为不会说话惹她生气了,同僚便给我出了个主意,我便去集市上给她买了鲜花,那可是长安的秋天,鲜花是稀缺的东西,她知道后,提着菜刀追着我满院子跑,说我瞎浪费钱,但这招还真是奏效,虽然她嘴上嫌弃,晚上的时候将好几个瓶子摆在了我面前,问我,哪个好看,我挑了半天,指了一个,她才将根茎剪得整齐的花枝挪放到瓶子里,时不时便坐在桌子旁,对着那瓶花笑。”
章绶闭上了眼睛,继续道:“但那买来的花毕竟就是个样子,长安的秋天又冷,那些花即使被她再小心经营,没过多久,也枯萎掉了,最后一朵花枯萎的时候,她还失落了许久,最终将那些花瓣都收拢了起来,装进了这个小荷包里。”
戚照砚留意到章绶此时已经有些老泪纵横,他忙从自己袖子里找出一块干净的帕子,递给章绶。
章绶没有接,似乎也不在意自己会在晚辈学生面前露出这副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