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5章
戚照砚以为她要离开,匆匆起身:“殿下别走。”
荀远微未置一词。
戚照砚却从身后取出一个柳条编织成的柳环,环在荀远微的发髻上。
“你这是……”
戚照砚学着她那会儿在公主府门口的话,道:“上巳节,祓禊去灾。”
话音刚落,亭子的栏杆外突然出现了一个扎着双髻的小姑娘。
小姑娘看着他俩,声音脆生生的,“两位要不要买面具?”
上巳节当日热闹,也有一些平日里只允许聚集在东西两市的商贩摆摊买卖,其实按照规矩这是不被允许的,但荀远泽在世的时候,想着不好坏了百姓的兴致,毕竟一年也就这么一两次,索性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也正是因此如此,现今的曲江池每逢着花朝节、上巳节这样的节日曲江池畔便比集市上还要热闹一些。
荀远微不由得看了戚照砚一眼。
小姑娘像以为荀远微不愿意似的,连忙道:“买面具送花,不贵的,很便宜,两文钱一个,三文钱两个。已经下午了,我阿耶说我今日若是卖不完这些,就不许回家,买一个吧。”
小姑娘说着已经带上了哭腔。
戚照砚看着眼前的小姑娘,什么也没说,只是从口袋中取出几枚铜钱来,递给眼前的小姑娘。
小姑娘很乖巧地将篮子摆在荀远微面前:“请娘子挑花和面具。”
荀远微见着戚照砚已经付了钱,也就随手从竹筐里取出了两个面具,又从另一个较为窄一些的竹篓里取出挑出一支杏花。
小姑娘见她都挑好了,便背起篮子,笑着和两人说了几句漂亮话,摸了摸掌心里放着的几枚铜钱,步履轻盈地离开了。
荀远微将面具放在手边,目光却落在手里捏着的那支杏花上。
戚照砚自然也察觉到了她的动作,便问道:“殿下,也喜欢杏花?”
荀远微有些出神,一时也忘记了方才的事情,只说:“纵被春风吹作雪,绝胜南陌碾成尘。杏花,是我镇守武州的时候,能在黄沙漫天的初春,见到的,为数不多的花。”
戚照砚没有接她这一句。
荀远微看着手中握着的杏花,他也看着荀远微。
但这一幕并没有持续多久,荀远微就转头看向他,却发现他眸色清明,根本不像自己方才来时看到的那样。
她皱了皱眉,问道:“你没醉?”
戚照砚的目光并没有从她身上撤开,“本来是有些醉的,但是殿下来了,臣便清醒了。”
荀远微一时有些语塞。
戚照砚却从她手边拿起她方才挑的那两枚面具,递到荀远微面前:“那殿下,还要吗?”
荀远微下意识地想逃避,她知道自己不能再这样任凭感情将自己驱使下去了。
正想拒绝,却听到身畔有经行过的小娘子笑道:“戴上这个面具,在这曲江池畔,便不会有人认得你我了,你说是不是,阮郎?”
本是路过之人的无心之言,却如若春风一样燃起了桃李枝头的“烈火”,让她一时心神一动。
她的目光也投向了戚照砚呈递到她面前的那两只面具,指尖有稍稍从袖中探出的意欲。
是了,今天的曲江池盘来来往往这么多人,她和戚照砚又都穿着常服,只要戴上这个面具,便不会有人认得他们,不是么?
荀远微定了定神,心下一横,从戚照砚手中取过一只面具,道:“那便,偷得浮生半日闲。”
戚照砚轻笑了声,眸底闪过一丝狡黠,而后也跟着戴上了那枚面具。
看来,他赌对了。
那会儿他才到曲江池的时候,方才的小姑娘便来央求着他买面具,他当时看着那个小姑娘,忽然想到了戚令和,心神一动,蹲下身来和小姑娘道:“你一会儿要是看见一个姐姐同我在一起,你便跑过来让我俩买面具,好不好?”
小姑娘歪了歪头,问道:“那倘若没有呢?”
“如果,她在你要离开之前还没有来的话,你就来找我,我会买的。”
小姑娘将信将疑地点了点头,便跑开了。
虽然等的时间有些久,但总归是等到了荀远微。
他们戴上面具,如曲江池边所有的郎君娘子一样并肩同游,这一刻,没有君臣,没有朝政大事,只有荀远微和戚照砚。
天色将晚的时候,荀远微看向戚照砚,却发现他也看向了自己。
隔着狐狸面具的窟窿,她隐约看见戚照砚的眼睛是弯弯的。
心中不免感慨了句:只可惜,这片刻的安逸闲适,也是偷来的。
等到明日天一亮,她还是廷英殿上那个日理万机的长公主,戚照砚还是那个站在朝堂上的朱衣御史,见了面,一样要恪守君臣礼节。
她心中又添上了些遗憾。
“好想时间过得再慢些……”荀远微呢喃了句。
戚照砚偏过头来看她,问道:“殿下说什么?”
荀远微却摇了摇头,“没说什么。”
庶务冗杂,上巳节过后更甚,无论是荀远微还是戚照砚一时都有些难以抽出身来。
更让荀远微头疼的是,大燕东北部的松亭关传来战报,称伏弗郁部来势汹汹,已有短兵相接之势,请她做决断。
她征战这几年,心腹一直在偏西部的武州和云州二州,防戍的也是靺鞨目前势力最大的悉万丹部,却没想到偏远一些的伏弗郁部会突然来袭。
伏弗郁部短期崛起是因为继位的是个年轻的大汗,叫做海东青,在靺鞨语中是雄鹰的意思,他也确实能征善战,松亭关那边棘手是正常的。
早些年他还是前大汗的王子的时候,李衡曾和他数次交手,各有胜负,算是最清楚对方习性的将领。
李衡闻讯,便向荀远微请命,希望他能带兵出征,前往松亭关抗海东青。
出于大局考虑,荀远微便允准了,他的旧部,多在射声卫中,又从其余的府卫中抽调了人马,一边命兵部、户部以及太府寺核算军费开支,军粮支配,但如今春耕将至,今春才给工部和都水监批了银钱用以修建水坝,户部一时也腾挪不开,各司为了钱粮自然起了争执。
这日她才在自己府中见完卢峤,春和便在外面通报:“殿下,戚中丞求见。”
荀远微点了点头,让他进来。
他正好与卢峤擦肩而过,两人看了彼此一眼,各怀心事地打了个招呼。
这一幕自然被荀远微收入眼底,她一时也有些尴尬,道:“我见卢峤,确实是因为正事,你别误会。”
第55章 燕歌行 最亲密的君臣,最疏离的爱人。……
荀远微在说出这句话的时候, 忽然有些惊讶于自己见卢峤,不管是不是公事,从君臣道义上来看, 似乎和戚照砚都没有半分关系,可她又为何要向他解释呢?
许是因为看见两人擦肩而过, 她便想起那日上巳节, 她以“君臣”的关系搪塞戚照砚的时候, 他提到了卢峤,又或许是因为两人之前明里暗里的几次交锋,其实她是不太想和戚照砚谈论卢峤。
卢峤在她这里, 是少时一同交游过的玩伴,也是自己在武州的前两年唯一能在文学上有共同话题的人, 又是她现在在朝中的可以放心用的臣子,但她很清楚, 她若要巩固荀家的江山, 必然要弱化这几个大的氏族的存在, 范阳卢氏便不得不动,她其实也不大确定,自己和卢峤最后会走到哪一步。
她对卢峤,是惜才,但似乎,也仅仅是惜才, 远远没有对戚照砚的感情复杂。
果不其然,戚照砚听了她这句后, 轻轻弯了弯唇,问道:“殿下,这是在同臣解释么?”
荀远微闻言, 心头一颤,她飞快地将目光从戚照砚身上掠过,咳嗽了声,才托腮问道:“我似乎,没必要同你解释吧?”
戚照砚却没打算就此放过这个话题:“其实殿下解释或者不解释,臣都不会往别处去想的。”
荀远微稍稍一怔愣。
戚照砚眼底的笑意更浓,“因为臣曾经说过,殿下是臣不用任何理由就能相信的人。”
荀远微脑中嗡鸣一声。
这句话,是上次贡举案基本尘埃落定的时候,她将在大理寺中重伤的戚照砚带回自己的府邸,他清醒之后才说的。
现在回想起来,那夜的风光,实在有些旖旎。
她后知后觉地察觉到这一点,面上闪过一丝不自在。
于是她试图将自己的思绪拉回来,便道:“臣子信任君主,天经地义,少嘴贫,更何况,你还不到而立之年,便能轻易地说毫不保留的相信我?”
四下毕竟只有他们两人,戚照砚便继续得寸进尺:“殿下言笑了,即使是臣到了七老八十那天,也会是这个回答,”他中间停顿了下,又反问回去:“那臣子和君主一起同游上巳,也是天经地义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