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0章
卢尚书平生只去过两次颍川,一次是迎娶陈氏,另一次是在卢峤十岁那年,接他回京城的弘文馆读书,甚至陈氏在颍川病重时日无多的时候,卢尚书也没有回颍川一次,就连卢峤回颍川为母亲侍奉汤药的机会,也是求了他许久,才得来的。
卢尚书来接卢峤回京城的那日,卢峤恰巧与荀远微、荀远泽出去玩了,当晚回家便被卢尚书带走了,甚至没来得及给荀远微道个别,回到京城后,便被卢尚书罚着在卢家家祠跪了一天一夜,最后还是刚从娘家回来的王老太太得知此事,才将卢峤从祠堂领走。
荀远微在意识到他的视线后,将头转过来,与此同时,卢峤也收回了自己的视线。
他的心头忽然浮上一层忐忑不安来。
两人一路边走边聊,不用多久,便到了院子中摆着宴席的地方。
荀远微进去女客席面上,和王老太太祝了寿,便又如往素一般到了男客那边的席面上上座。
陪在荀远微身边席上的是卢峤,而往日宴席上,这个位置上,应该是戚照砚。
荀远微与众位和她敬酒的臣子推杯换盏几番,心中却涌上一层莫名的担忧和忐忑不安。
也不知戚照砚如今怎样了?
算来她已经有许久未曾收到过他寄过来的信了。
千里之外的定州城郊的铁矿。
在石缝中突然射出几道冷箭的时候,戚照砚动作迅速地闪身躲过,又旋身将那几支朝着要自己命而来的箭矢捏在手中,匆匆朝后闪退了几步,才看看躲过那些暗箭。
他不由得感慨了句:“还真是,明枪易躲,暗箭难防。”
戚照砚说着翻手将捏住的那几支箭矢拿到眼前,打算仔细观察一番。
但在看到箭矢的尾羽和木杆上刻着的纹样的时候,他的瞳孔突然一颤。
这几支箭,不由得让他的思绪飘到了四年前自己在奚关和檀州之间被埋伏的那场战役中去。
这支箭的模样他再熟悉不过,当年就是这种纹样的箭支,让他率领着的突围出来的精兵悉数亡命于檀州城外五十里的地方,也让他被掳掠到靺鞨,让靺鞨人对他进行了长达半年的侮辱与折磨。而类似的纹样,他在靺鞨的时候也见过。
后来是他如何也不肯屈服,靺鞨人或许是看他一副半死不活的样子,便以为他死了,恰好碰上他们因为季节的缘故要迁移王帐,所有人都以为他命不久矣,迁移王帐带上他这么个战俘累赘又实在是麻烦,便将他扔到了原地,任他自生自灭。
他一个人,身负重伤,凭借太阳的方向和灌木的影子,居然真得在大漠之中找到了方向,一路向南走去,他只记得自己看到过五次太阳的升起,却在看到城墙的时候,实在撑不住,晕倒在了原地。
再醒来时,便已经是被荀远微救回了檀州城。
但那支箭的模样,他几乎要镌刻进脑海中,他终此一生,也不敢忘却。
如今再看到一模一样的箭矢的时候,他不由得捏紧了手中的箭矢,坚硬的箭杆,竟然就这样被他捏断了。木头断裂的小刺也划破了他的掌心,让他的掌心中布满了血痕,他却浑不在意,甚至弯了弯唇,就像是苦求多年的答案终于被找到了一般。
疼痛让戚照砚的神识从过去中回过来,他看向刚刚射出冷箭的石头缝隙。蹲下身来捡了个小石头,往中间的空地上一扔。
等了半晌,两边的石缝中并没有什么动静,他才重新走到那处石洞的入口处。
石洞的入口狭小得很,看起来仅仅容得下一人猫着腰出入,并且入口处尽是杂草,若不是细细观察,根本不会发现这座已经“被封禁”好几年的铁矿的蹊跷。
戚照砚观察了两边的石壁,初步判断出是机关,应该是为了防止外来人入侵。
眨眼之间密密麻麻数十支箭突然冒出来,稍有不慎便容易殒命于此,但既然是机关,即使是侥幸躲过,但在此处闹出这么大的动静,只怕要不了多久,设置机关的人便会察觉到。
戚照砚知晓自己在踏入这里不慎触碰到机关的时候,便已经暴露了行迹,他想起离开长安前,荀远微为自己披上大氅时的温声嘱咐,其实他很清楚,对他而言,目前最好的选择便是趁着还没有人发觉抵达迅速离开,再做打算。
但在想到荀远微的那一刻,他更多的是不想让荀远微的期待落空,他不想在定州待上好几个月,最终什么都没有查出来,又一无所获地回长安。
他再也不想看到荀远微失望的眼神了。
于是他心下一横,打算一探究竟,却不是通过这个入口。
戚照砚在周遭环视一圈,发现背阳处的山石上也同样掩着一圈杂草,乍一看似乎没有任何问题,但在意识到这座铁矿中有别的秘密后,他便敏锐地察觉到了那处杂草的不合理。
于是他并未在这出多留,而是疾步走到背阳处,试探了几番,用手掌一撑,便借力攀爬上了那处石壁。
他小心翼翼地拨开上面的杂草,果然不出他所料,那处杂草留一个不大不小的洞。
通过这个洞口,依稀可以看得见石洞中的动静。
石洞中传来铁器打制的声音,还有水声,石洞中很是空旷,只需要一点声音,便可以传出来不小的回音。
有不少的人拿着开采铁矿的工具在劳作,身边有巡视的人拿着鞭子在他们身上狠狠抽动,但这些人并没有发出半点挣扎尖叫的声音。
戚照砚意识到这些人应当都是被毒哑了。
在户籍册上动手脚,隐匿人口、拐卖人口,再将这些人毒哑了,掳掠到早已被朝廷命令封禁废弃的铁矿中劳作、私下开采铁矿、锻造兵器、卖给靺鞨。
真是好大一盘棋。
这是要做什么,真得只是为了钱财么?恐怕不止吧。
五年前的戚照砚兴许只是无意间窥探到了这条链条中的冰山一角,便被着急灭口,更何况如今顺藤摸瓜几乎查出来所有事情的他。
他心中盘算着,等离开此地,便用荀远微给自己的信物,若是能有足够的人手和力量,说不定能通过这个口子,一举将当年的事情查个一清二楚。
毕竟当年的战败实在过于让人匪夷所思。
可他才一回头,便看到已经有十来个黑衣蒙面人端着弓箭对准了他。
为首的那人骑在马上,什么也没有多说,只是抬起手在空中压了压手腕。
跟在他身边的人便依照他的意思放出嗖嗖的冷箭。
戚照砚一边尽力躲闪,一边找着可以逃离的道路。
一个不防,一支箭便贯穿了他的肩头,他虽强忍着身上的疼痛,但还是没有办法在陡峭的石壁上停留太长时间,在他顺着石壁下到平地,打算取出荀远微予他的鸣镝。
只是他的手才抬起来,便已经有人拥了上来。
他一时根本难以抵抗,下一秒眼前一黑,头上便被套上了个黑色的麻袋。
等他再次有意识的时候,已经被用锁链捆绑在了一处暗牢中。
戚照砚费力地睁开眼睛,只有一缕稀薄且冷的光透进来,正照在他的脸上,他强忍着痛觉抬手遮住眼前的光线,而后朝周遭观察了一番。
基本上可以判断出来这地方是个水牢。
不过多久,便有人打开了侧边的铁门,有个中年男子慢慢悠悠地走了进来。
他站在戚照砚面前,上下打量了他一番。
他身上是一件素白色的衣衫,故而血迹在他身上看起来十分明显,本来绾好的发髻因为在麻袋中一番折腾,此事已经散乱了,只有一绺发丝垂坠下来,遮住了他左边的半边眼睛。
“戚中丞,我以为断人财路如杀人父母这句话,你在三年前便已经明白了,却没想到你这几年非但没有任何长进,倒是越发不将这条命放在心上了。”男人看着戚照砚,一副颇是失望的模样摇了摇头。
戚照砚强忍着喉咙中涌上来的血腥味,缓缓地抬起头来,对着那个中年男子露出一副颇是不屑的表情来:“长进还是有的,当年我可没有能耐查到这么深,你说是不是?”他顿了顿,“又或者说,我的确没有什么长进,反倒是你们退步了,变蠢了,这才给我留出了时机。”
男人眯了眯眼:“天真,你以为这样就能激怒我吗?”
戚照砚很嘲讽的一笑:“我可没有说要激怒你,倒是你自己先和我坦白了。”
“找死!”男子落下这句,便快步上前,捏住了戚照砚的双颊。
“你也就只能同我逞一时口舌之快,这里可是定州,不是长安,也不是武州,没有人会救你,我毫不夸张地说,你在这里死了三个月,都不会有人知晓,传到长安的消息,也只会是你在回京途中因故失踪。”男人恶狠狠地盯着他,冷声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