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

  阴嫚一愣,心底涌上了不好的预感。她看着面色苍白的母亲,哀声:“阿母,你不要我了吗?”
  第54章
  可惜阴嫚没能等来母亲的回答。母亲病了,病得很重。
  “明明几天前还好好的,怎么就突然病了?”
  所有人包括阴嫚都这样问着,可他们心里都明白,这病并不是无缘无故来的。母亲在惊怒中生产伤了底子,又因常年忧思,身子骨早就垮了。
  这些年来大家都默契地忽略母亲正在走向衰亡的事实,想着,如果不去在意,不去过度关注,或许就会有奇迹的到来。
  然而,现实无情地撕碎了他们的幻梦。
  在妙人他们还在哀求太医尽力救治母亲时,阴嫚已经去打水洗脸,整顿仪表了。她到底不是三岁小孩,做不出让远行者担忧的事情。
  她看着自己的倒影对自己说,笑一笑,别让母亲走得不安心。
  阴嫚深吸一口气,撩开床幔,轻声道:“母亲。”
  叫了好多声,母亲才有了反应,缓缓地睁开眼睛,见是她,眉目柔和:“你来了。”
  阴嫚以为自己能忍住,但还是红了眼,嗓子里更像是塞了团棉花发不出任何声音。
  母亲招了招手让她靠近点,阴嫚顺从地靠了过去,让母亲的手落在自己的脸上。
  “都说小孩子一天一个样,曾经是不信的,如今看到你却是信了。”母亲用着怀念的语气说道,“谁能想到那个只会哭的小婴儿会变得如此灵巧。”
  “小时候总是哭闹,是个不折不扣的磨人精。幸有母亲不弃,我才能那样无忧无虑的日子。”阴嫚把自己的手覆在母亲的手上,试图驱散笼罩在母亲手上的寒冷。
  母亲忽然说道:“我想出去晒晒太阳。”她喃喃自语道:“自从到了栎阳,我大半的光阴都耗在了这屋子里,我不想临了还要待在这,我不喜欢……”
  阴嫚连忙应下,叫妙人去安排。
  不同于室内的拘束,外面是自由畅快的。尤其是入秋后,不但天气凉爽,宫中的桂花也开了。金色的小花堆叠在一起,在风中摇曳,散发着沁人心脾的香气。
  但在母亲的住处,有一棵桂花树最特别。它长得并不高大,但开的花却是橙红色的。在光影交替中化作一片灿烂的晚霞,绚丽多姿,令人难以忘怀。
  “我听老人们说,楚国的木樨就是这般艳丽多姿。秋风乍起时,漫山遍野就会飘起红霞,天上人间大概就是那样的吧……”
  母亲抱着她坐在廊下,望着那棵桂树讲述着她少时听到的关于楚国的事情。末了,她惆怅:“原以为能在有生之年能看到那样美丽的景色,现在想来应当是看不到了。欢儿,如果你有机会的话,替母亲看一看吧。”
  “好。”阴嫚强忍着眼泪答应。
  母亲看着她,棕色的眸光中浮动着波光,柔声细语:“日后不要那么聪明了。慧极者伤,母亲不希望你过得辛苦。”
  “好。”阴嫚已经哽咽了。
  母亲笑了,她重新看向那棵桂树,轻叹:“如此,我也就没有什么好遗憾的了……”
  母亲的声音越来越低,直到消失不见。
  阴嫚看向母亲,母亲面容恬淡,好似睡着了一般。可是她的泪在这一刻终是决了堤,顺着脸庞滚落,砸在手背摔得粉身碎骨。
  “公主,吃一点吧。”
  阴嫚闭上眼睛对宫人的话听而不闻。
  母亲过世后,咸阳就来了人,不由分说地将她带出栎阳宫。她甚至来不及在母亲灵前磕几个头,就被关进这暗无天日的咸阳宫。
  她茫然,她悲伤,但她更加愤怒
  为什么不允许她为母亲守灵?她本就是一个可有可无的公主,为什么非要把她拉进权力的漩涡中?继续放任她在角落里死掉不是更好吗?
  而让她寒心的是哥哥竟然对母亲的死无动于衷!母亲和妙人都说哥哥是个知书达理的好孩子。可就是这样的一个好孩子竟然在得知母亲的死讯后笑了。
  他怎么能笑?那可是生养你的母亲啊,你怎么能对她的离世无动于衷,甚至还能若无其事地去准备雍城大祭?
  母亲死了,除了她和栎阳宫的仆从外,竟再无一人为她的离去感到悲伤。一想到这,她的心就会痛起来。
  “公主——”
  “我说了我不吃你是听不懂人话吗!”阴嫚打翻了宫人端着的碗。
  宫人被吓得跪在地上磕头认错,瑟瑟发抖的样子同那一日的小内侍如出一辙。
  阴嫚在这一瞬恍惚了,她愣愣地看着眼前的一切。我,在干什么?她不过是在做她分内的事情,我为什么要把怒火发泄到她的身上?难道只是因为她身份低微无法反抗我,所以我就能随意地向她发火吗?
  阴嫚踉跄几步撞倒了铜镜,她下意识地去扶镜子,却在看到镜中的自己后感到了毛骨悚然。
  镜子里的小姑娘头戴金篦,颈戴玛瑙珠串,身着金丝凤纹朱色袍,彩绣辉煌,恍若仙童,可偏偏不像她自己。明明只有几天的时间,我竟然……
  恐惧又一次降临,让人瑟瑟发抖起来。她好似疯了一般地将自己身上的金银玉器丢在地上,拼尽全力地脱下锦缎华服。
  宫人被阴嫚的疯狂吓到了,惊恐地看向她。
  阴嫚却是笑了,对,对,就是这样,害怕我,说我疯了,把我丢出王宫。我宁可当母亲陵寝外的一滩烂泥,也不要被这座冰冷无情的王宫吞噬,变成一只面目可憎的怪物!
  放肆的大笑是灵魂绝望的挣扎,无人能听懂这是发自内心的哀鸣。
  她扬起头看向屋顶想着,母亲很抱歉,我终究是没有办法适应这里的生活。我大概很快就能见到你吧……
  阴嫚脱了力,向后倒去,仿佛这样才能回归母亲的怀抱。
  “欢儿!”扶苏一把抱住了阴嫚,紧张地看着她。
  阴嫚嗤笑,惺惺作态,给谁看?她闭上眼睛不愿再看虚伪的兄长。
  扶苏将她抱回了床上,对着惊魂未定的宫人说道:“今天的事情不要说出去。你先退下吧。”
  宫人退去后,屋子里落针可闻,只有一片狼藉能证明刚刚发生了怎样可怕的事情。
  阴嫚躺在床上等待着死亡的到来。
  扶苏坐在床榻边上,劝道:“我知道你心里难受,可是发脾气也是要分时间场合的。你再这样下去不是身体支撑不住,就是引得父王勃然大怒,到那个时候你又该怎么办?”
  见阴嫚充耳不闻,他叹了口气:“就算不为自己,你也要想想母亲。若是母亲知道了你的近况,她会难过的。你舍得让她难过吗?”
  “你有什么资格提母亲”阴嫚就像是一只受伤的猛兽,任何细微的动作都会掀起滔天巨浪,“最让她伤心的人就是你!你知不知道母亲有多挂念你,可你呢?她走了,你竟然连一滴眼泪都没为她流!”
  阴嫚一把握住扶苏的手腕,却在触碰到对方濡湿的衣袖时愣住了。她抬起头看向扶苏,那人还是笑得那样温柔,可是仔细观察的话,还是能看到他那泛红的眼角。
  “母亲已经回到了大司命的身边,享受无边的宁静。这是值得高兴的事情,何必哭泣呢?”扶苏用空下的手替阴嫚擦了擦未干的泪迹。
  骗子,如果你真的是这样认为,那衣袖上的泪迹又是从何而来?阴嫚看向眼前只有十几岁的少年。但神奇的是,就是这不起眼的泪迹让她无处安放的灵魂找到了栖息之地,被强行带到陌生地方的躁动不安也在慢慢消减。
  扶苏见她情绪稳定,打来了一盆干净的水给她擦脸。
  “我不喜欢这些衣服,也不喜欢这些首饰,更讨厌这里的人事物。”她哀求地看向兄长,“就不能放任我在栎阳宫自生自灭吗?”
  扶苏为阴嫚挽发的手顿了顿,良久后才继续给她盘发:“三年前,我也是这样跟父王说的。结果,我被父王禁足一个月。”
  “为什么?”她明知故问。
  “母亲说,这是身为嬴秦子孙的命。躲不开,逃不掉,只能认命。”兄长将玛瑙珠串戴在她的脖子上,一条无形的锁链圈住了她的脖子,让她无法呼吸。压抑痛苦随之而来,将她拉入冰冷的深渊。
  灯光昏暗,明明晃晃间,来来往往的人也有了残影。
  韩信站在病榻旁,目不转睛地看着昏迷不醒的阴嫚。
  “大将军。”把脉的医师松开了手,一脸忧色地说道,“公主曾身受重伤,九死一生才堪堪捡回一条命。但到底是伤了根基,寿元定有折损。本应在余下的时光中好生休养,可公主随军奔波,寿数一损再损,恐怕……”
  医师的欲言又止,令韩信的心坠入谷底。他原以为公主只是身体虚弱,却不想竟是这样。他看向阴嫚心中苦涩,你是不是早就知道自己命不久矣?
  韩信拉住阴嫚的手,那冰冷的温度令他胆战心惊。无论使出怎样的办法,他都没办法让公主的身体回暖,绝望笼罩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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