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6章
而韩信全无担当重任的紧张,他平静从容,有着和年龄不符的沉稳,言简意赅地向帐下诸将交代任务。
阳光慢慢地流入室内,细小的颗粒在微光中闪烁,让人想起了那一夜豆灯爆出的灯花。
灯火葳蕤,在或明或暗的火光下,行军地图上的图标活了过来。它们以现实为模板,在地图上行走。
“灌婴攻克了彭城,断了项王的退路。”韩信用朱笔勾了彭城的位置,“淮南王和刘将军已经去劝降周殷,彭越虽未动身,但信认为他会来。届时,汉军将有六十万余人,对战项王应当稳妥。”
“可齐王觉得项王能突围。”阴嫚向灯中添了些油。
韩信不否认:“项王征战多年,从未有过败绩。越是逆境,他战意更浓。夫战,勇气也[3]。信以为固陵一战未必能见胜负。”
“所以你在想项王会在哪里重振旗鼓。”阴嫚说道。
韩信点头:“他不会去北方,只会向南而去。只是信无法判断他的落脚点在哪里。”
阴嫚伸出手指按在了一个位置,极为肯定道:“垓下。项王若从固陵撤离必前往垓下。”
韩信诧异:“公主为何如此笃定?”
“命运使然,他逃不掉的。”公主的眼神深邃,仿佛幽深的潭水藏着很多的秘密。火光虚化了她的身影,越来越淡,也许在天明时她就会化作一缕清风遁入天地之间。
他跟公主在还未至阳夏时有过这样一段对话。
韩信不禁去想,公主不愿听他把话说完,是否是因为她已经看到了生命的尽头?心中陡然生起的不安让他下意识地抬起手。试图去挽留住什么。
“大王,大王!”陈贺终是伸出手捅了韩信。
韩信回过神,看向陈贺:“怎么了?”
陈贺疯狂眨眼示意他向下看去。
他狐疑地低头,就在这一瞬,他觉得自己该找个地方给自己埋了。我竟然真的抓住了公主的手!韩信大脑宕机不知道该做什么好。
阴嫚眉头扬起,晃了晃自己的手臂:“齐王这是打算抓多久?大庭广众之下拉拉扯扯不好吧?”
韩信猛地缩回手,结结巴巴:“信,信只是突然想到了一件事情,想提醒公主。”
“什么事?”阴嫚压住自己想要调侃韩信的心思。
韩信咳了咳正色道:“项羽善骑兵突击,信担心他会先攻汉王。”
阴嫚:“知道了。我会在后军留意情况。”
韩信翻身上马:“那信就先行一步了,公主保重。”
阴嫚想了想说道:“那就祝齐王旗开得胜了。”
韩信笑了起来:“定不负所望。”
冬阳拨开厚重的云层,一束阳光打在战鼓上,慷慨激昂的旋律在每一个人心中浮现。
第64章 (一更)
所谓以彼之道,还之彼身[1]。
项王的还击来得比预想中的还要快。这场仗就像项王憋闷了许久的怒火,惊天动地,气势磅礴,令所有经历过的人终生难忘。
那一天与往日并无什么不同。汉军白日行军,于黄昏之前安营扎寨。
民夫拉着驴车将木桩拉到要打下大帐的地方,就在他准备把木桩从驴车上拿下来的时候,他的驴开始乱动乱叫。他抓着缰绳拍着驴的脖子希望这个陪伴自己多年的老伙计能够安静下来。
忽然脚底板下传来震动,残雪早已被清扫干净,只剩下一些不起眼的石子。
现在这些石子像是活过来了一样,在光秃秃的地表上一蹦一跳,仿佛有了什么天大的喜事一样。驴车上的木头也活了过来,它们不像石子那样跳得明显,但也震得他的手心发麻。
雷声渐渐靠近,轰隆隆,轰隆隆,越来越大。可是大冬天的又是晴空万里怎么会打雷呢?
一团黑色的风暴就在平原的尽头出现,疾如闪电,势不可挡。还没等民夫想明白那是什么时,泛着寒光的长戟就已经刺穿了他的身体。
啊,原来是项王来了。
在尖锐的刺痛中,民夫只来得及想明白这一件事就没了气息。他的尸体被人无情地甩到一边,就像一片落叶被千军万马踏进泥土。
“不好了!楚军来了!”
“楚军来了!”
“救命!”
楚军的奇袭打得汉军猝不及防,越来越多的人被马蹄踏进了冰冷的泥土中。
偏将飞驰而来,向韩信汇报军情:“项王趁我军不备发动奇袭!大王,我们该怎么办?”
其他将领也看向韩信,他们期盼着这位曾孤军深入平定北方的大将能够想出奇谋阻挡项王的攻势。
韩信早就知道会有这一战,在短暂的思考后,他冷静部署:“整顿兵马迎战,给民夫发兵器,通知左右两翼回援。”
“是!”
“另,速告知大王实情,后方戒严。”
“是!”
项王此时突袭目标值只有一个,那就是大王的项上人头。韩信他清楚项王的实力了,无论是巨鹿之战还是彭城之战,战力悬殊只会激发他的潜力,但这不代表项王一定会赢。
厮杀声越来越近,韩信的心却越来越平静。他想,诸侯逐鹿中原已久,该见谁得其鹿了。
随着项羽一戟挑开拒马,楚骑长驱直入,如蝗虫过境收割所有活物的性命。粮草上的火焰直冲云霄,将天空烧得通红。
骑兵和骑兵撞击在一起,在强大的冲击力下,楚骑汉骑摔下了马。附近的汉步兵看到了有楚骑落马,立刻拿着自己的长矛杀死了楚骑。还没等步兵回过神,另一支长矛贯穿了他的躯体。
步兵咬着牙憋足了一口气将马背上的楚骑拖下马,又将自己的长矛插进楚骑的身体中。见那人没了生气,他感到心满意足。
临了拉了一个垫背的,赚得军功,阿翁阿母不必再为口粮发愁了……真值了……一滴滚烫的泪从他的眼角滚落,融进了焦黑色的泥土中
士兵、民夫、动物的尸体越来越多,血色由浅到深,最后凝成一片触目惊心的黑。
阳光不再眷恋这片大地,冰冷的银光包裹了这个世界。可战斗还在继续,地面的血还是热的,它们蜿蜒而行汇聚成一条血河。随着倒下的尸体越来越多,这条血河越来越宽,最后化作一片汪洋。
那腥臭味随着呼啸的北风飘到了刘邦所在的大帐。
在韩信的安排中,英布和彭越从南北封锁项羽,孔熙和陈贺领军在左右两翼做机动应援,而刘邦和阴嫚等人在后军督战。
在主力打得不可开交的时候,后军正在用膳。
炉子上煨着鸡汤,汤汁在瓦罐中咕噜噜地冒泡。若是往日刘邦肯定胃口大开,嚷嚷着喝鸡汤吃鸡肉。
但现在他一口都不想吃,自从主力来报项羽发动突袭后,焦虑已经麻痹了他的胃,让他忘记了饥饿。
前方是火光冲天,喊杀声、战鼓声经久不断。不知道是不是他的错觉,他觉得项羽离他越来越近了。
刘邦转过头看向阴嫚。
她正用勺子撇去汤上的浮沫,然后将汤汁盛入碗中。乳白色的汤汁上开着小小的油花,翠绿色的葱段装饰在左右。绝佳的品相加上诱人的香气让人不禁垂涎三尺。
捧起碗,吹了吹热气,抿上一口,鲜美的味道顿时占据了味蕾,让人忍不住地再喝一口。一口接着一口一碗热汤见了底,尚有寒意的身体回了暖,乎乎地冒热气,让阴嫚不禁眯起眼睛发出舒服地喟叹。
“公主你为什么能如此冷静?”见她心无旁骛,刘邦终是忍不住地开口。
阴嫚抬起眼皮看了刘邦一眼,反问:“为什么不能冷静?”
这可是项羽!刘邦忍住了尖叫。
阴嫚似是全然无知,问道:“汉王不用汤吗?一会儿还要服药,空腹用药会更苦。”
刘邦神色复杂,坐到了她的对面:“当初提议奇袭燕国你也是这样吧?”
“是。”她大方承认。
“那张耳肯定吓死了。”
“大概吧。我记不清了。”
刘邦思索许久,真诚发问:“这天底下谁不怵他项羽,就你一个人例外。你到底是怎么办到的?”
“死过一次就好了。如果一次不行,那就死两次。”
冷不丁听到阴嫚这番可怕的回答,刘邦又哽住了。
他想说你别开玩笑了,但见阴嫚不似开玩笑,心里又有点相信。可是一个人怎么会死两次?还有她要是真的死了,那现在坐在自己面前的是人还是鬼?
“古人言,人死为鬼,鬼死为聻,聻死为希,希死为夷[2]——”见刘邦的脸色变得越来越差,阴嫚笑了起来,“说笑而已,汉王莫要当真。”
刘邦下意识地松了口气。
“汉王不安无非是觉得项羽是不可打败的,可您忘了项王是人。”她看向刘邦,“只要是人就有他所不能避免的局限,而局限就是他功亏一篑的原因。”
汉军主力在项羽的进攻下节节败退,楚军士气大涨,以更加猛烈地攻势向汉军进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