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0章

  也只有这个时候,我才能明白出征前,将军们为何会站在地图前直至天明了。
  身后传来窸窣的响动,她转过头看到了刘盈。衣衫单薄,落在漆黑的夜中就像一棵纤细的小树苗,稍稍一用力就能将他轻松折断。
  阴嫚问道:“天色不早,太子不去休息怎么跑到我这了?”
  刘盈却不说话,只是站在门口眼巴巴地望着她,那样子看起来有些可怜。
  她一看便知道刘盈有话要说,于是转过身说道:“进来吧。”
  小孩儿很听话,进了屋后,就坐到了她的对面。只不过刘盈还是没说话,一直盯着书案发呆。
  阴嫚也不着急,耐心地等着刘盈自己说出来。
  秋风总是无孔不入,它登堂入室,肆无忌惮地拨弄着火焰,搅得室内晦暗不明。
  “老师,父皇是故意的对不对?”
  阴嫚看向面前不过十岁的孩子,眉宇间的天真烂漫渐渐消失,转而被忧虑痛苦所替代,人们总喜欢把这些负面情绪称为成长的代价。
  很久以前,她经历过,现在也该刘盈了。
  刘盈从她的沉默中得到了答案:“为什么?为什么要这么做?即使韩王有不对的地方但也罪不至此,父皇为什么要这么做?”
  “太子当真不清楚吗?”阴嫚看着刘盈。
  刘盈抿着嘴,他显然是明白的。过了好久,他嗫嚅:“这是不对的。”
  “在稳定面前,不对也是对的。”
  “周天子认为有血亲拱卫自己就可以高枕无忧,但一箭射下周天子威严的就是姬姓诸侯。血亲尚且如此,外人又会如何?”
  “帝王的错信他人会给自己,给国家带来灭顶之灾。”
  阴嫚看向刘盈:“太子您真的要因为自己的一时不忍,而使国家重蹈州的覆辙吗?”
  刘盈抿着嘴,手指扣着大腿。终于,在激烈的思想斗争后,他作出了决断。
  “老师,我承认您说得都有道理。但无论诸侯曾经抱着什么样的目的加入汉营,日后会带来怎样的隐患,但不可否认,没有他们就没有今日的汉朝。”
  “所以呢?”
  “所以我不认可这种手段,解决问题的办法有很多种,为什么一定要选择这种残酷的方式呢?”
  “选择其他的道路可不是容易的事情。”
  “老师您说过,难道就因为事情困难便不做了吗?”刘盈直起腰板,目光灼灼,“盈是老师的学生,绝不会向困难低头。”
  “你打算怎么做呢?”
  刘盈被问住了,刚才的豪气冲天荡然无存,不好意思地看向她。
  阴嫚扶额,自己的学生哭着也要教完。她道:“所有问题的根源都在于主少国疑这四个字,所以要想改变,你就得先驯服陛下麾下的这群狼。”
  刘盈虽然面露难色,但一想到了自己刚才夸下海口又有了信心:“老师放心,我会努力的。”
  “去吧。”阴嫚点了点头,“希望我回来以后能看到些不一样的东西。”
  刘盈认真点头:“老师放心,盈一定不负所托!”
  阴嫚看着那棵正在茁壮成长的小树苗心道,真好啊,还能有找师长倾诉,我的师长要么年事已高不能打扰,要么就化作黄土一捧了……
  墨色渐渐从天空褪去,星辰也变得黯淡。从水中升起的雾气盖住了天空,预示了今天至少不会遇上秋老虎。
  阴嫚穿的是一件短褐,皮质的长靴包裹着小腿,一条带着各式各样工具的蹀躞带系在腰间,长发竖起。此刻她从容地安排着一切,无半分孤军深入敌后的紧张情绪,称得上一句颇有大将之风。
  “见过楚王。”
  听到韩信到了之后,阴嫚将手里的任务分了出去。
  “楚王这是来给我送行?”她打趣,“暂无谢礼,等我回来再给楚王补一个吧。”
  韩信看着轻松自在的阴嫚,不禁问道:“都这个时候了,公主还能这么轻松。”
  他板着一张脸:“公主实话告诉信,你半个月前提出点一千骑兵是不是就为了让陛下驳回,好让他不好意思拒绝你让阏氏侯做另一支孤军的提议?”
  “当初是谁在燕国时说,最好是三股兵力从三个方向深入,最后在约定的地方汇合与主力包抄。”阴嫚撇撇嘴,“我好心帮你找到最后一路,你还怪我?”
  韩信:“可你的身体……”
  “楚王。”阴嫚打断了韩信,“我没事。”
  韩信知道这是阴嫚心心念念想要完成的事情,他不能阻止,也没法办法阻止。
  “要带上药。”他妥协道。
  “嗯。”阴嫚又提醒韩信,“封无可封并不是一件好事。”
  韩信顿了一下,回答:“信知道。”
  短短三个字就表明了韩信的态度,阴嫚嘀咕了一句:“还说我呢,你也不遑多让。”
  “公主在说什么?”
  “我是说楚王好好保重,你说不定会柳暗花明的。”言罢,阴嫚便翻身上马率领军队出发了。
  韩信茫然地看着阴嫚一骑绝尘的背影,柳暗花明是何意?不过直觉告诉他公主的心情不错,难道是发生了什么好事吗?
  骑兵的速度极快,清晨大雾时出发,在快到晌午时来到石门。
  当地的官员负责后勤周转,急行军等着吃喝就够了。阴嫚饭量小,吃得比其他人快。闲着没事她便留意起四下的动静,一个鬼鬼祟祟的黔首进入了她的视野,担心对方是细作,她叫上了几个士兵跟她一起跟上去。
  出了城后,那人上了一座山。
  秋天的山层林尽染,大片的落叶铺在地上,像极了传说中用金砖铺路的黄金城。
  好看是好看,就是让跟踪变麻烦了。一脚踩下去,枝叶嘎吱嘎吱的响声很快就引起了黔首的注意。
  黔首在看到他们后,吓得将手里的东西一丢,连忙扎进了林子里。士兵们去追了,阴嫚上前捡起了那人丢下的篮子,她翻了翻里面装的是祭祀供奉的东西,除此之外任何可疑之物。
  她不禁有些奇怪,既然是祭祀又何必偷偷摸摸的?
  阴嫚看向山路的尽头,一种奇妙的感觉油然而生——上去吧,上去看看。
  她花了些功夫爬上山,那是一个四四方方的房子,形态有点像庙。前面有一个祭坛,应当是为了祭祀用的。只不过场地不大,用料粗糙,应当是百姓们自发建造的。
  当看到兄长的牌位后,她愣住了。这里——竟然是祭祀阿兄的地方!那一瞬间各种情绪向她涌来,让她差点没站稳。
  原来还有人记住了你。
  她深吸一口气,咽下了堵在喉咙中的情绪,重新看向扶苏的牌位。隔了这么多年,我竟差点忘了你是在这里自刎的。
  诚如你所见,我现在还活着。只不过每天都很辛苦,没完没了的权力博弈都快要把人逼疯了。
  我也有想撂挑子不干了的时候,可是一想到栎阳城外衣不蔽体的百姓,想到天底下还有比他们过得辛苦的人,我就得压住所有的脾气,耐着性子继续在权力的漩涡中打转。
  有时候我也在想,要是我当年要是不要命一点,毒死胡亥,是不是就不会这么累了?
  但我也知道,历史是不会因为一个人的消亡而发生改变,死了一个胡亥还会有第二个。如果强行改变,历史的车轮就会毫不留情地从我们的身上碾过……
  可,我还是想再试试。
  人常说失败是成功之母,我用命总结的经验,应该能救更多人吧。
  阴嫚的神情变得庄严肃穆,百姓之所以活得如此艰难,除了时代本身的底色外,还有我们——曾经的统治阶级的决策失误。即便现在的统治者已经换了一个人,但我们依旧有义务弥补之前的错误。
  所以,阿兄保佑我吧。
  保佑我驱赶走胡人,保佑我收复失地,保佑我们遗落在外的子民们能够安然回到故乡。
  “公主——公主——”
  随着寻找的声音越来越近,阴嫚的倾诉也进入了尾声。她喃喃道:“阿兄,这是我第一次来看你,也将是我最后一次来看望你。愿你能永享安宁,不为外人所打扰。”
  下到山腰后,她拦住了想要上山的士兵,迎着黔首讶然的目光将篮子还给了她。
  在下山的路上,士兵再次询问:“公主,真的没事?”
  “山上只有一座用来祭祀的庙,是我们吓到人家了。”
  士兵一听是庙,捶胸顿足:“早知道去拜一拜了。”
  阴嫚回首看去,光束中似乎站了一个人冲她挥手作别。她心头一暖,脸上浮现出淡淡的笑:“别担心,我已经拜过了。他会保佑我们的。”
  第78章
  一场雨过后,让草原上的温度更低了。及腰高的草上满是雨水,滴落在身上更是会让人抖上三抖。当看到那寒冷的月光挥洒而下时,死亡的阴霾慢慢地攀升在奴隶们的心头。
  他们瑟缩在一起,紧挨着彼此,像牲畜一样用着最原始的方式取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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