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3章

  他们经常讨论一件事时,陛下全程都不发话,就表情莫测地听着。听到中途,冷不丁开口点谁出来,或是指出某一个问题,或是让那人深入探讨。
  太子殿下便是和父亲待久了,才染上了这种突然点人的坏习惯。
  吕不韦绞尽脑汁地思索了一会儿:
  “或许,可以在秦半两的边缘处印一些花纹样式。这样庶民将边裁剪下来之后,一看便知是修剪过的。”
  吕不韦的回答被同步到了直播间课堂。
  扶苏听罢不置可否,又点了一个人:
  “腹黄亨,你觉得如何?”
  腹黄亨是钻研机关术一脉的墨家钜子,在惠文王时期携弟子入秦。
  他坚持墨家“杀人者死,伤人者刑”的律法主张,哪怕自己的儿子犯下杀人罪,也谢绝了惠文王赦免其子的施恩,坚持依法治罪。
  墨家入秦之后,秦国的很多工艺都得到了提升。像是铸币方面的事情,墨家弟子也能说上两句操作方法。
  腹黄亨便道:
  “吕相的想法是可行的,然稍显繁琐了一些。铸币量大,光是模具就要铸造不少,太过繁复的花纹会降低模具制造的效率。”
  扶苏尚算满意:
  【那你以为,应当如何改进?】
  腹黄亨迟疑了一下,提议:
  “只要将边缘一圈的铜铸得厚一些就好了,出现一个包边的样式。”
  这样制作起来增加的工作量不多,却人为地塑造了一个边缘。其他人无法将边剪掉,不然一看就知道这个铜币被动过手脚。
  扶苏颔首:
  【除却剪边之外,民间高手们还有别的办法。他们修改了铜币的薄厚,自己制作了更薄的模具,将原本较厚的铜钱融化后倒入模具中,制出了一堆重量可能只有原本旧币一半的新币。】
  【冯去疾,这一点又要如何规避呢?】
  冯去疾:……
  冯去疾很快反应过来:
  “若铜币够厚且工艺足够精细的话,可在铜币侧面留下简单的纹路,不需太复杂,只是一个小圆圈即可。这样厚度不够时,圆圈就铸造不出来,令人一看便知是削薄过的钱币。”
  其实冯去疾想说的是,剪边和削薄都是很容易被发现的事情。庶民拿上手观察一下就会发现,实在不行还可以掂量了一下。
  但太子既然提出了这种情况,就证明在某些情况下,这种经过加工的铜钱必然大肆泛滥过。
  想来应是朝局混乱之时,地方贵族或官吏私自铸币。庶民哪怕明知道币有问题,却求助无门,只能吃下哑巴亏。
  一般能大规模铸币的,也不会是平民。
  官府如今强制规定了边缘和花纹,也仅仅只能稍微克制一下那些胆大包天的家伙。让他们至少在造钱的时候必须把该加的东西加上,而不是为所欲为。
  就比方侧面加圆圈这个,你铸新币总不能连样式都改了吧?
  稍微铸小一点还能推脱说是模具出了问题,不是故意改小的。可是侧面的圆圈都没了,那不是明摆着故意造假么!
  听课的众人渐渐回过味来了。
  太子扶苏讲这些东西,不是当真让他们改进铜币,减少上头能让人钻的漏洞。而是告诉他们,没了国家监管之后的市场能有多乱。
  各国畏惧并打压商道,一方面是担忧别国借经济战针对本国,另一方面也是商人总会引发社会乱象,不如农民安分守己。
  扶苏以铸币为引,循循善诱,叫众人接受他的观点。
  【这还只是铸币,想来会下放铸币权的国家还不算多,毕竟谁知道钱币的重要性。但我们现在将币更替成另一种东西,再来看一看。】
  【范雎,你来说说魏国盐价和秦国盐价的差别。】
  范雎沉稳地回答:
  “秦国盐价稍高一些,魏国盐价要低上些许。盖因秦国虽然已经掌控了巴蜀,蜀地有盐井可以自己采盐,但盐井采盐相对困难。反观魏国,境内有一城名为盐氏,藏有盐湖。”
  盐氏,春秋时期称盐邑,后世的山西运城,拥有华夏境内最大的盐湖之一。
  魏人采盐方便,自然盐价就低。
  扶苏微微一笑:
  【应侯确定如此吗?可曾去查探过庶民间购盐的盐价?】
  范雎一愣。
  范雎是从魏国入秦的不错,且他出身贫寒,按理来说应该知道民间的许多物价。只是这么多年过去了,好多事情已经记得不那么分明。
  听到扶苏的提问,范雎皱了皱眉,立刻遣人去找个了解情况的下属来,细细同他说一说如今的魏国盐价。
  因范雎是魏人的关系,这些年常有魏人投入他门下作门客,希冀这位相邦能看在同出一国的份上举荐自己。
  所以没一会儿就有新来的门客前来。
  门客回忆了一下,说道:
  “各地盐价并不相同,若比较都城的盐价,自然是魏国的要低廉一些。但要是比较其他地区的,就不好说了。”
  门客细细详解了一番。
  原来魏国的盐氏被魏国大贵族把控,因为规模巨大,所以好几家一起开采,如今销盐的生意是他们在做。
  除了在国都售卖时会稍微收敛一点外,去了别的城池,开价多少就端看庶民能接受多少了。
  有的地方民富,就卖得高些。有的地方民穷,就卖得低些。
  但无论是哪里的价格,其实都比秦国的盐价要高。
  因为秦国的盐产量有限,只能紧着当生活必需品吃,没那个奢侈条件拿来当商品谋取利润。
  何况商鞅搞的伐薪政策导致秦国庶民手头无余钱,盐价太高就真吃不起了,到时候男丁都要因为缺盐没有力气。
  范雎之所以觉得秦国的盐价高,那是因为魏人在国都时定价低廉,秦人在国都时反而定价高。
  秦国盐商针对性地坑国都等地的贵族,魏国盐商却不好公然在国都拿着成本低廉的盐卖高价,只能去外头坑人。
  不懂做生意的范雎麻了。
  只是一个盐业,就有这么多弯弯绕绕。
  扶苏意味深长:
  【看到了吧,如盐这般的必需品,不吃会死人、会没有力气的东西,他们都能拿来谋利。】
  嬴政皱眉说了一句:
  “是以重农抑商,不可随意放松。”
  可他儿子给出了相反的答复:
  【是以必须将卖盐的资格收归国有,官府定价,不可更改,也不许旁人插手。诸如盐这类物品,都要受朝廷管控,不能像寻常商品一样放任。】
  卖可以,但不能随便提价。
  涉及到法度,这就是李斯的主场了。
  李斯迅速举一反三:
  “可将盐分为不同档次,最低档次卖给庶民的盐,价格必须定死,不可更改。高一些的好盐可以提价,由商人拿去谋利。”
  完全不给商人赚钱的机会,商人只会绞尽脑汁地钻漏洞。不如大大方方给他们开一条利润很高的路出来,这样他们就不会费劲去破坏规则了。
  盐自然是有三六九等的。
  尤其像井盐这种,杂质的过滤处理对于古人来说非常麻烦。所以经常能分出精细过滤的好盐和粗过滤的普通盐,前者当然是拿来高价卖给贵族了。
  这样的情况在古代屡见不鲜,到了乱世更是夸张。比如南北朝时期,盐商干脆懒得过滤,直接把毒盐低价卖给庶民,还省一道工序呢。
  扶苏认同了李斯的提议:
  【官府规定民盐须得定价多少,且毒性须得低于多少。剩下要卖给贵族的那些,随便他们巧立什么名目去提升价格。说是更纯净也好,吃了延年益寿也罢,左右也不坑庶民的钱。】
  扶苏暗示众人,其实盐完全可以都是一个纯净度。但卖给贵族的时候,嘴上吹嘘一番,仗着贵族不懂,随意提价。
  实际上吃的都是一样的东西。
  就好比后世药店买的维生素片,那种几块钱一瓶的和几十块一瓶的是一样的东西,只不过几十块的打着保健品旗号。
  而且认真对比的话,就会发现,其实几十块的维生素含量还不如几块的。只是加了点淀粉调了点味,价格就能疯涨数十倍。
  不过这样的操作不好明说,只能暗示。
  扶苏很快揭过这个话题:
  【粮食也是一样的,基础粮价摆在那里不可以擅动。决不允许灾荒时粮商坐地起价,赚灾难钱。】
  众人听得入神。
  太子殿下又冷不丁开口了:
  【商鞅,丰年粮价降低、灾年粮价上涨,光靠律法规定粮价很难操作,也会显得不近人情。除了这个限制手段之外,你可知道该用什么方式调控粮价?】
  还没改名商鞅的公孙鞅顿了一下才反应过来是在喊自己,赶紧思索起来。
  很快,他想起来了:
  “李悝变法时曾经设置过平籴,丰年购粮储存,灾年放出来平抑粮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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