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他在很多人面前都装作风流浪子的模样,时时刻刻注意不要流露出真正的自己,他做的很好,但也会累。霜霜与他相同,都需要一个挡箭牌而不会对彼此动心,只有在她面前李寻欢才能放松片刻,变成真正的自己。
  在她面前露出的痛苦不会被怜悯也不会被讥讽,李寻欢已经把她看成是朋友。可这话如今说来,何欢真的会信吗?
  他已不敢看何欢的神情。
  何欢却笑道:“难道朋友之间就该什么都知道吗,你这不称职从何而来?”
  霜霜看了看何欢,又看了看李寻欢,已经意识到什么,轻轻拧了拧何欢的脸颊肉,“原来你不是专程来找我的。”
  “原本想着回保定就来看你,还给你买了当下时兴的水粉和首饰,但如今……咳,你也知道,寻欢是我的朋友,我不能不管他。”
  霜霜一双柔情似水的眼眸绕着何欢打转,闻言对李寻欢却有些不假辞色,“我只知道你心软,但是对这个人,你可不能太心软。他大多时候,都是咎由自取而已。”
  她作为一个女人,理当站在另一个伤心的女人立场上鄙视李寻欢,何欢很是理解。只是……
  何欢转头看看面色惨淡的李寻欢,又看了一眼霜霜,意识到她知道的绝对不少,于是轻笑,“他只是太倔了,需要人推上一把。”
  “接下来这里怕有不少不想让我听见的话,我还是先出去吧。”霜霜无奈。
  “等事情了结,定会好好补偿霜霜姐姐。”
  霜霜一扬眉,“那你可得想好送我什么。”
  她身姿绰约,如同白鹤一般远去。
  “不知道你现在是醉着还是清醒的,”何欢坐下,看了看他身边的酒坛,“我知道你酒量一直不错,但也没想到你有朝一日看起来会像个酒鬼,不醉不归家。”
  “似乎怎么样也喝不醉,又好像一直不清醒,一直在梦里。”李寻欢又想拿酒杯,被何欢摁住了手。
  他轻嗅杯中酒液,笑着摇了摇头,“不知道你听没听过这句话——酒能解愁,也能忘忧。”
  “听是听过,只是……”李寻欢苦笑一声。
  “这酒既不能消解忧愁,也不能排解苦闷,喝了也无用。不如试试这一瓶。”他自身后拿出一掌大小的白瓷瓶,酒塞被雕刻成一朵花的形状,看起来格外雅致。
  “这酒瓶倒是别致。既然是你推荐,其中酒液定是精品。”李寻欢本就不想同何欢谈那些宛如乱麻,生长在他血肉、唇舌间全是痛苦之事。让何欢碰见这桩闹剧,也会让他想起曾经他自己颇不赞同的大哥。他此时此刻在做的事,相比他大哥又有什么不同?但……事已至此,痛苦又有什么用呢?
  不如饮尽杯中酒。
  他将酒塞拔开,初时闻着只觉得无色无味如同白水,入喉却让脑海中升起烟云迷雾,飘飘然不知所以。他眼前闪过此刻思念之人的笑靥,露出不自知的一个笑来。那个人入他梦中,如往昔般灿烂,正是近日无论如何也无法自她那张绝美面容上窥见的神色。
  他轻轻唤她:“表妹……”
  何欢见他醉倒在桌边,唇边终于露出微笑,似是做起了美梦,摸了摸李寻欢的头发,随后抚平他微蹙的眉头——那是这段时间的紧锁的苦闷。
  “真是……如出一辙的不爱惜自己。”他叹息。“你们都是聪明人,又岂会不知,自苦时也苦了他人。”
  ……
  沈浪本与李园上任主人有旧。当年,沈浪寄信说有一子侄近日来保定,希望能在李园暂住。却没想到,沧海桑田,故友去世已久,只留下不足弱冠的李斯影撑起李园。即便如此,李斯影还是回信欢迎何欢前来。
  这其中有沈浪的人情。不过,大概也有李斯影本人的确是个爱操心的好人的缘故。
  这些,都是后来何欢从李寻欢和林诗音的口中才知道的。
  或许因为是家中长子,母亲早逝,父亲又一向严格的原因,李斯影在李园更多承担了父母的责任,并不在意自己。相对而言,他大部分时间都花在照顾弟妹、还有何欢这个远道而来的客人身上。李寻欢和林诗音年龄相仿,又是表兄妹,常常待在一起,因此,李斯影格外照顾何欢。
  他见何欢来时什么都没带,就让家中加急赶制,怕何欢不适应当地寒冷气候,还让李寻欢匀出来几身冬日做的新衣裳。
  这日,他叫何欢来书房,询问他还需要添置什么东西、最近有没有什么不适应,保定今年格外冷,需不需要多要些碳、有没有需要提前备上的药材。
  何欢道:“我真没事。大哥,你或许更应该注意身体。”
  李斯影笑,内心熨帖:“不碍事的。大约是冬日受风寒,要咳嗽几天。习武之人,哪有那么虚弱。”
  何欢歪头:“但你看起来病恹恹的。”
  有了前面的关心,李斯影听见他那么说并不恼,只觉得他率真,又解释道:“自儿时就这样了,不过看起来瘦弱些,没什么的。”
  “真的吗?”何欢不解。
  “真的,其实我身子壮实的很。”李斯影假作不满,“怎么不信大哥的话。”
  “唔……”
  李斯影虽说素日都稳成持重,但毕竟是不及弱冠的少年,此时生出些带着幼稚的少年意气来。
  书房中的碳烧得足,并不寒凉,李斯影穿着贴身,见他不信,还握了握拳,自衣袍下显现出肌肉的起伏,他道:“我骗你做什么,你瞧。”
  何欢看着他,半晌后突然靠近。
  他还在长个儿,头只到李斯影的肩头,李斯影对他并无戒备心任由他接近,以为他是想靠近些观察或者摸一摸这些肌肉。却没想到他靠近后,竟轻轻将头贴近了李斯影的胸膛。
  伴随他的动作,李斯影闻到一股草木的清香,沾染了清晨日光下,草叶间滚动的露珠。少年人的身子像一枝苍翠的竹,如今好像被雪压弯了腰才得入怀,让人想要为他掸去身上落雪,又想让竹在身侧多依偎片刻。
  一时之间,天地寂静。不知多久,窗外的冰棘棱与屋檐处相连的地方率先被太阳晒化,噼咔噼咔掉在地上。随着正午日头越大,落地时的声音越快,李斯影听在耳间,连心跳也莫名应和着声响不由自主变快。
  何欢这时,才慢吞吞挪开身子,道:“有些树表面上看起来很健康,其实内里已经被虫蛀空了。我担心大哥也是如此。不过刚刚,听见你心跳声很稳健,应当是我之前想错了。”
  “啊……嗯……是的,没错,所以你别担心。今日化雪,我还有些事,你和寻欢他们去玩雪吧。”李斯影表面上仍作冷静状,实则等何欢走后,他才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
  他跌回座位上,扶住自己的头,掩面深呼吸。
  你为什么不推开他?他问自己。是因为从未与人这么亲密接触过吗?是贪图转瞬即逝的柔软与温度吗?
  如今是对谁,生出了什么样的心思,你真的知道吗?他……他比你的弟妹还小啊。
  不可如此,不可如此。这只是一念之差,只要少些接触,很快就会消散的。
  可那双露在外面通红的耳朵,温度却怎样都消不下去。
  正如依旧过速的心跳,在胸腔中冲撞。
  第46章
  李寻欢做了一个梦。
  他梦见自己从来没有遇见过龙啸云。
  遭遇仇家围堵,他九死一生逃了出来,昏迷在了塞外,被边疆牧民搭救,等身体恢复已经半年有余,他急急忙忙赶回李园,生怕祸及家人。好在旧友赶来护着一家老小。
  他谢过好友,心有余悸的抱住扑进自己怀里痛哭的诗音,情不自禁的问道,“表妹,我心悦你,你……你可否与我成婚?”
  她秋眸盈水,粉面含春,任谁都品得出她眼中情意。
  那年冬天,红梅与红色灯笼交相辉映,宾客与朋友的欢笑声几乎要盖过鞭炮声,刚下过的大雪也无法冻结泼天的喜意与豪情。
  李寻欢骑在马上,身后是乘着心上人的轿撵,一眼望去是过命交情的朋友。他被祝贺和善意的调侃声包围,日头那么好,好的前程似锦,一片光明。
  他已经有过金榜题名时,可那喜悦也比不得此时此刻洞房花烛。烛光下看美人,如珠似宝。
  一年后,他们有了一个孩子,是个调皮的男孩,起名叫李牧音。有时候这孩子犯了错,李寻欢总是对他心软,反而是林诗音,是个严母。
  但倘若问起李牧音更喜欢父亲还是母亲……
  这孩子回答:因为母亲那么美,所以喜欢母亲。
  时光荏苒,昔日的一对璧人携手白头,他们也吵过架、红过脸,年少的时候也因为大大小小的事埋怨过对方,却从未后悔过在一起,也一直相互关爱。
  直到斯人逝去,痛彻心扉,才醒过来,明白只是大梦一场。
  白瓷酒瓶在桌边放着,美梦却已经逝去了。
  因为这场梦,李寻欢更觉得对不起龙啸云。他放弃和诗音在一起的最后一点犹豫,整宿整宿的流连在外,被脂粉和酒水熏得入味,有时半夜醒来都嫌弃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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