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

  “这样的惨状,竟不止发生在一人身上吗?”楚留香神情有些复杂。
  何欢沉默不语,在楚留香眼中,大约是默认。
  真正摧毁他的,并非是沙漠。能叫人发自内心的痛苦、封闭起自己的,只有生为同类的人。以折磨他为乐,使他变成不人不鬼的模样,丧失对于外界的感知、丧失融入群体的能力,在与其一样的人眼中也如同妖怪,唯一作用是可笑的止小儿夜啼。
  他以往不曾见过被沙漠摧残之人,但见过太多被折磨、被孤立、被叫做异类之人。甚至连他自己,本身也是小心翼翼融入人群的……怪物。因而,他由衷憎恶这种行为。
  “倘若叫我知道是谁这样做……”何欢的声音很低。
  姬冰雁此时就跟他他身后,闻言沉默不语,只是眼中有精光一闪而过。
  沙漠,这样贫瘠的土地上,也会滋生各方势力,相互斗争。他们占据每一片难得的绿洲,孕育出天生就要争斗、只有争抢资源才能活下去的人。人与人相斗,不管是胜是败,最终都会填埋大量人命进入无底般的黄沙之中。
  出生,纷争,最后死亡。
  这也就造就了沙漠人毒辣和凶狠的性格。他们狡猾得如同鬣狗秃鹫,鹰视狼顾,周旋在每一份可能获得的利益之上,或等待,或主动制造着死亡的契机,将其变为自己的猎物,将其蚕食殆尽方休。
  远方传来的低弱求救声,就如同悬崖旁的诱饵一般,勾引心怀善意之人咬钩。
  “别去,只怕是陷阱。”深谙此道的姬冰雁试图阻止欲要向前的胡铁花。
  胡铁花却不以为意。或许相比于被欺骗,他更担心的是呼救之人的性命。
  他道:“我们只先上去远远地看一眼,就你我两人。让老臭虫和何欢留在这里支援,如何?”
  姬冰雁也并非真的完全铁石心肠。听他这么说有几分道理,也就默认下来。
  就在此时,何欢开口道:“不如我与姬兄前去察看,胡兄与香帅留在此处。”
  胡铁花自然无不可。他现在心中所想,唯有救人而已。只是不免好奇:“你是有什么识别骗子手段的方法吗?”
  何欢犹豫片刻,肯定道:“是有一些。”
  他与姬冰雁一同上前。在看到被绑在木架上、直面沙漠毒辣阳光、已经难以分辨最初模样的两人时,饶是姬冰雁也有一瞬的动容——或许,这模样让他想起了石驼。他正欲上前,就被一只纤长的手阻止了动作。
  “有些不对劲。”何欢冷静的声音响起。
  姬冰雁闻言,驻足不前,来回打量,又问道:“有何问题?”
  何欢思忖后道:“姬兄请看,这方圆百里既无人烟,也无行动踪迹。如这两人真的是被捆在此处暴晒,那么时间定然已超过两个时辰。纵使再高强的身体素质,此时也应该呈现过度失水、昏迷症状,又怎么还会有力气不住呻吟呢?”
  “或许是疼痛难耐,又或者濒死之际,醒转过来,发出呻吟求救。”
  “沙漠如此之大,想要一波人马凑巧碰上两个被害之人,这两人又凑巧在濒死之际发出呻吟,实在不易。这般巧合,不得不防。”
  姬冰雁点头:“你说的不错,可如果他们是长期在沙漠中生存的人,已经习惯了沙漠的气候,自身所需要水分已经低于常人呢?沙漠虽大,但遇害之人绝对不少。正如江湖之大,楚留香还能凑巧碰见胡铁花,你能碰见他们二人一般,凑巧碰见,也没那么罕见。”
  他并非是真的在为这两人考虑。正相反,相比于胡铁花和楚留香,他实则不曾将两条人命放在心上。这般问话,似乎也只是为了向何欢问话而已。
  何欢仍然很有耐心道:“不错,的确有这种可能。然而将他们绑在此处暴晒之人,在此之前也不会让他们喝饱水再受缚。因此他们忍饥受渴的时间应该远不止两个时辰。此外,我所学功法独特,以蕴养医理为主,可以更准确把握附近之人状态。我能感觉到这两人身体中生机依旧。不管如何,请姬兄保持警惕,我们再上前一观。”
  姬冰雁默然。他心中想:原来如此,那一开始说你的功法不就得了,真是婆妈……不过,也不算坏事。
  然而就算何欢最开始说自己的功法如何如何,他也会找各种问题反驳回去的。他便是这样的人,这点连胡铁花都知道。
  远处,传来胡铁花大喊的声音:“你们发现了什么?怎么还不去救人?”
  何欢闻言失笑。
  姬冰雁神情也缓和些:“他……一向如此。”
  何欢诚恳道:“古道热肠,惹人钦佩。”
  姬冰雁有些讶异:“楚留香说你对他有些意见,如今看来,并非如此。”
  何欢笑道:“胡兄人不坏,只是对待感情上的态度令我难以认同罢了,这并不冲突。”
  “如果你有妹妹,绝不会将她交给这样的浪子,是也不是?”
  何欢笑而不语。
  姬冰雁短短数语,就已经将何欢与胡铁花的矛盾、楚留香心中所想全然摸透,甚至反过来试探何欢的意思。虽说嘴巴毒些,此人心计的确过人,对待朋友也是一片赤忱。
  待到那两人前,何欢把住他们脉搏,才漫不经心般道:“人的心,只有自己摸透,顺心而为。从没有将谁交予谁的道理。”
  哦,更加难缠的一种兄长。姬冰雁心中了然。
  这两人看似在救人,实则都没有救人的心思,慢悠悠在把脉、试探,做些面子功夫糊弄远方看不见的胡铁花。
  饶是伪装成受难者的这两人再能忍耐,也挨不住在忍耐许久、已经看到希望后被他们磨蹭到失望。
  其中一人不免揣测:他们到底是已经看穿这计谋,又或是只是单纯的慢?
  在这无限拉长的时间之中,何欢好似无意拽下的易容,成为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啊,真是好精巧的易容功夫,差些就没看出来呢。”何欢如是感叹道。
  姬冰雁:“……”
  那两人:“……”
  是可忍孰不可忍,伪装之人想要暴起,却被自己绑好的绳子和姬冰雁何欢二人毫无破绽的禁锢束缚,只得以眼作刀相替,恨恨凌迟何欢。
  “你以为,识破这一桩事就是结束了吗?”对方声音嘶砺沙哑,阴恻恻笑道,“只要你还打算与她作对,就会有无穷无尽的敌人在后面等着你。”
  “沙漠中的毒蜥、空中的猎鹰、所经过的每一片绿洲、每一个水源。每一个大漠的夜晚,你们都该小心。”
  言毕,这人自知手段用尽,用力咬破藏在后槽牙的毒药,服毒自尽。
  “你没有发现他们藏着的毒囊么?”早已卸掉对方下巴的姬冰雁皱眉。
  “我不想杀他,却也不希望他活着做恶人走狗去残害下一个人。”何欢道。
  “你已经知道这样做的人是谁了?”姬冰雁笃定。
  “我本就是要来和她做对的,又怎会不清楚。”何欢微微一笑,“只是,她实在太着急了些。”
  既然如此,这人性命也不必留,姬冰雁面无表情的送人归西,转头又看向何欢,以眼神询问。
  “姬兄——”
  姬冰雁打断他,“叫我姬冰雁就可以。”
  他好像已经因为那个称呼不适许久,如今才说出来。
  何欢将手抵在唇边掩饰笑意,点点头道:“好,姬冰雁。你进入沙漠之前,就已经知道将要面对的人——那位石观音,并非是无名小卒,你对她的了解,甚至在我与熊猫儿之上,是也不是?”
  姬冰雁轻微扬眉,稍显惊讶:“我以为自己隐瞒的很好。”
  何欢道:“我以为,我的观察力也不算差。”
  姬冰雁的眼中透出清浅笑意,只一瞬,又迅速地沉寂下去,再度浮现起往日的凝重,甚至更胜一筹:“你真的知道,自己即将要面对的那个女人,究竟是何等的可怕吗?”
  何欢轻声问:“倘若她真是让人闻风丧胆的可怖,怎会在中原难闻名声?沙漠势力四分五裂,我曾听闻札木合远赫声名,叔叔却说,真正见到,也不过尔尔。唯一值得一提的,或许是玉罗刹。”
  姬冰雁冷笑:“这正是她比其他沙漠势力更恐怖的地方。凭她的美貌、武力与她所拥有的人脉,本可以在江湖上享有赫赫威名,但她没有。”
  何欢皱眉:“你的意思,她所图更甚,因而愿在此之前不露声色?”
  闻言,姬冰雁脸上显露出纠结之色:“倘若说她心智过人,潜心在沙漠之中养精蓄锐,却也并不完全。她曾经做过极恶之事,只从中挑一件事说出来,就足够让人对其心生戒备。”
  何欢低声:“这件事,与石驼所受之苦有关,是吗?”
  姬冰雁默认。
  何欢问:“她究竟是怎样的一个人?”
  姬冰雁缓缓道:“你所能想象到最恶毒的行为,于她而言也不过是信手拈来。若你让我描述她,即使我穷尽毕生所学的词汇,也无法形容她究竟是多么的恶毒。或许只能用商朝的妲己比喻,才能让你理解到她的手段之毒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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